嘉慶道光以來,珍重宋元版本的風氣逐漸旺盛,也沒有悟出幹隆皇帝的“聖慮”,影宋元本或校宋元本的書籍很有些出版了,這就使那時的陰謀露了馬腳。最初啟示了我的是《琳琅秘室叢書》裏的兩部《茅亭客話》〔15〕,一是校宋本,一是四庫本,同是一種書,而兩本的文章卻常有不同,而且一定是關於“華夷”的處所。這一定是四庫本刪改了的;現在連影宋本的《茅亭客話》也已出版,更足據為鐵證,不過倘不和四庫本對讀,也無從知道那時的陰謀。《琳琅秘室叢書》我是在圖書館裏看的,自己沒有,現在去買起來又嫌太貴,因此也舉不出實例來。但還有比較容易的法子在。


    新近陸續出版的《四部叢刊續編》〔16〕自然應該說是一部新的古董書,但其中卻保存著滿清暗殺中國著作的案卷。例如宋洪邁的《容齋隨筆》至《五筆》〔17〕是影宋刊本和明活字本,據張元濟〔18〕跋,其中有三條就為清代刻本中所沒有。所刪的是怎樣內容的文章呢?為惜紙墨計,現在隻摘錄一條《容齋三筆》卷三裏的《北狄俘虜之苦》在這裏——“元魏破江陵,盡以所俘士民為奴,無分貴賤,蓋北方夷俗皆然也。自靖康之後,陷於金虜者,帝子王孫,官門仕族之家,盡沒為奴婢,使供作務。每人一月支稗子五鬥,令自舂為米,得一鬥八升,用為餱糧;歲支麻五把,令緝為裘。此外更無一錢一帛之入。男子不能緝者,則終歲裸體。虜或哀之,則使執爨,雖時負火得暖氣,然才出外取柴歸,再坐火邊,皮肉即脫落,不日輒死。惟喜有手藝,如醫人繡工之類,尋常隻團坐地上,以敗席或蘆藉襯之,遇客至開筵,引能樂者使奏技,酒闌客散,各復其初,依舊環坐刺繡:任其生死,視如草芥。……”


    清朝不惟自掩其兇殘,還要替金人來掩飾他們的兇殘。據此一條,可見俞正燮入金朝於仁君之列,是不確的了,他們不過是一掃宋朝的主奴之分,一律都作為奴隸,而自己則是主子。但是,這校勘,是用清朝的書坊刻本的,不知道四庫本是否也如此。要更確鑿,還有一部也是《四部叢刊續編》裏的影舊抄本宋晁說之《嵩山文集》〔19〕在這裏,卷末就有單將《負薪對》一篇和四庫本相對比,以見一斑的實證,現在摘錄幾條在下麵,大抵非刪則改,語意全非,仿佛宋臣晁說之,已在對金人戰慄,囁嚅不吐,深怕得罪似的了——舊抄本金賊以我疆埸之臣無狀,斥堠不明,遂豕突河北,蛇結河東。


    犯孔子春秋之大禁,以百騎卻虜梟將,


    彼金賊雖非人類,而犬豕亦有掉瓦怖恐之號,顧弗之懼哉!


    我取而殲焉可也。


    太宗時,女真困於契丹之三柵,控告乞援,亦卑恭甚矣。不謂敢眥睨中


    國之地於今日也。


    忍棄上皇之子於胡虜乎?


    何則:夷狄喜相吞併鬥爭,是其犬羊狺吠咋齧之性也。唯其富者最先亡。


    古今夷狄族帳,大小見於史冊者百十,今其存者一二,皆以其財富而


    自底滅亡者也。今此小醜不指日而滅亡,是無天道也。


    褫中國之衣冠,復夷狄之四庫本


    金人擾我疆埸之地,邊城斥堠不明,遂長驅河北,盤結河東。


    為上下臣民之大恥,


    以百騎卻遼梟將,


    彼金人雖甚強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嚴,顧弗之懼哉!


    我因而取之可也。


    太宗時,女真困於契丹之三柵,控告乞援,亦和好甚矣。不謂竟釀患滋禍一至於今日也。


    忍棄上皇之子於異地乎?(無)


    遂其報復之心,肆其淩侮態度。


    取故相家孫女姊妹,縛馬上而去,執侍帳中,遠近膽落,不暇寒心。


    之意。


    故相家皆攜老繈幼,棄其籍而去,焚掠之餘,遠近膽落,不暇寒心。


    即此數條,已可見“賊”“虜”“犬羊”是諱的;說金人的淫掠是諱的;“夷狄”當然要諱,但也不許看見“中國”兩個字,因為這是和“夷狄”對立的字眼,很容易引起種族思想來的。但是,這《嵩山文集》的抄者不自改,讀者不自改,尚存舊文,使我們至今能夠看見晁氏的真麵目,在現在說起來,也可以算是令人大“舒憤懣”的了。


    清朝的考據家有人說過,“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20〕,因為他們妄行校改。我以為這之後,則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變亂舊式,刪改原文;今人標點古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亂點一通,佛頭著糞:這是古書的水火兵蟲以外的三大厄。


    三


    對於清朝的憤懣的從新發作,大約始於光緒中,但在文學界上,我沒有查過以誰為“禍首”。太炎先生是以文章排滿的驍將著名的,然而在他那《訄書》〔21〕的未改訂本中,還承認滿人可以主中國,稱為“客帝”,比於嬴秦的“客卿”〔22〕。但是,總之,到光緒末年,翻印的不利於清朝的古書,可是陸續出現了;太炎先生也自己改正了“客帝”說,在再版的《訄書》裏,“刪而存此篇”;後來這書又改名為《檢論》,我卻不知道是否還是這辦法。留學日本的學生們中的有些人,也在圖書館裏搜尋可以鼓吹革命的明末清初的文獻。那時印成一大本的有《漢聲》,是《湖北學生界》〔23〕的增刊,麵子上題著四句集《文選》句:“抒懷舊之積念,發思古之幽情”,第三句想不起來了,第四句是“振大漢之天聲”。無古無今,這種文獻,倒是總要在外國的圖書館裏抄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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