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天底下所有的委屈都壓在了他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楚玨顫聲道,“我不該這麽講話。倦之......你別再逼我了,不要跟我說離婚,我真的,真的會做出很多不好的事。”


    “求求你愛我,不......”他連忙中止自己這種過分的要求,捉住尹倦之的手,哽咽,“求求你喜歡我,一點點就足夠了......真的隻用一點點。”


    時隔幾天,眼淚這種液體再次湧滿尹倦之的眼眶,他深低著頭,心髒很疼,想說點什麽,出口卻自嘲地說道:“楚玨,我不想騙你......我愛不了人。”


    “沒關係,沒關係,”楚玨拇指蹭過尹倦之的兩邊眼尾,祈求道,“我們慢慢來......慢慢來好嗎?我要的不多,真的。我愛你啊倦之,你不要傷害自己,也不要傷害我和我離婚,你這麽說話我受不了,心髒會碎的,求你了倦之,好不好。”


    尹倦之的頭垂得更低,他閉上眼睛,眼淚澎湃地落下來,砸在楚玨的手背上。


    額頭抵住楚玨的肩,尹倦之開口說:“楚玨......我很難受。”


    楚玨啞聲:“我知道。”


    “我胸口不舒服,總覺得像是壓著一塊石頭。”


    “我知道。”


    “我喘不過氣。”


    “我知道。”


    “我身上總是好疼。”


    楚玨壓抑眼淚,仍說:“我知道。”


    尹倦之咳嗽了一聲,哭音徹底掩不住:“我根本不開心,我害怕很多東西,我以前害怕狗害怕男人也害怕女人,我不知道怎麽做,我總是做無數的噩夢,我耳鳴的時候聽不清東西,我眼睛會看不見,我有時候甚至控製不了四肢走不了路,我手指疼胳膊疼腿疼小腹疼哪裏都疼,我難過得想死掉,我一點都不想活......”


    所有的話音被越來越激動顫抖的哭腔模糊,尹倦之咳得停不下來,整個身體都在痙攣。


    “我知道,我知道。”楚玨緊緊擁抱住尹倦之按在懷裏,同樣幾乎說不出話,“我會陪著你的,倦之,你相信我,別怕......我會陪著你的。我愛你啊。”


    尹倦之狠狠攥住楚玨胸前的衣襟,眼淚落上去打濕一片。他像抓住世間屬於自己的唯一的浮萍,雖還未看到前路但仍願拚死搏命嚐試。


    “楚玨......”


    “楚玨你救救我。”


    第61章


    發泄哭過, 尹倦之坐在床上小口喝粥,有一下沒一下地啜。


    中午的太陽照亮了大半個病房,他的身體全部在陽光裏, 頭發絲幾近透明。


    楚玨收拾方才掉在地板上的飯菜, 動靜。時不時抬頭盯一會兒尹倦之, 看他喝粥像喝藥似的, 麵上滿是心疼, 但他知道現在這樣已經很好。


    “倦之,還要不要吃點其他東西。”收拾完地上的殘渣, 楚玨洗了手過來,用夏日裏沾了水顯得溫涼的手指節,碰了碰尹倦之被太陽曬燙的臉頰。


    很舒服, 尹倦之下意識地往楚玨那邊靠了靠, 下一秒又連忙撤開, 垂著眸羽不說話。


    楚玨彎腰, 明知尹倦之看不見卻仍然抬起他的下頜, 仿佛他們在光明中對視, 語氣放得更加輕:“怎麽不理我啊, 倦之?”


    尹倦之:“......”


    他匆匆咽掉嘴裏的粥,用手扒拉掉楚玨的爪子,讓他別賤。


    頓了兩秒又重新摸索楚玨的手,把沒喝完的半杯粥胡亂塞進他手心,囫圇躺下, 撈過被子蒙頭,留給楚玨一個背影鼓包, 甕聲道:“我困了,要睡覺。你別出聲打擾我。”


    楚玨突然笑了一下, 隔著一塵不染的醫院被子,幾乎是趴在尹倦之耳邊,甜言蜜語地半哄半忽悠:“老公,在我麵前怎麽哭都沒關係,不要不好意思。”


    尹倦之:“......”


    “我也哭了,”楚玨再接再厲道,“而且沒有害羞。”


    被子底下的空氣隨著過分的羞恥而逐漸稀薄,尹倦之緊緊拽著被角,縮成更小的一團,裝聽不懂楚玨的話,動也不動佯作不耐煩道:“真睡了,別出聲!”


    楚玨聽話:“好。”


    唇角的笑卻沒消失。


    尹倦之了解楚玨,知道他偷著樂呢,煩躁地把被子扯得更緊了些,臉熱得能煮熟兩個雞蛋。


    剛才怎麽沒把持住,怎麽能哭成那個狗德行,一世英名。


    他就是......太難過了。


    想主動說一說。


    27年的重壓幾乎要將他抹殺進埋屍的塵土裏,再不露個頭唿吸,尹倦之就真的要撐不住了。


    算了......和自己的愛人說又不丟人。真的還要隔一層的話,早晚必離婚。


    可楚玨這狗崽子明顯就不是個會和他離婚的,隨便提一句而已,激動得又要把他關起來。以後要是真沒法見人......尹倦之仔細權衡利弊,那必然是不行的,他生性不羈愛自由。


    腰側突然有一隻手搭上來輕拍,尹倦之思緒中斷,感受到楚玨在哄他睡覺,周身放鬆,閉著的眼睛不再眨動睫毛。


    過了許久綿長均勻的唿吸漂浮在病房,楚玨才很輕地動手把尹倦之腦袋上的被子扒下來,不讓他繼續捂著。


    這張睡顏精致如畫,世間僅有一個,楚玨入神地盯著,指尖懸在尹倦之的雙眉上,緩緩滑到眼睛、鼻尖、嘴巴還有下頜。


    苦難為何會籠罩他,因為他美麗又善良嗎?


    每個見過尹倦之的人,都說他性格隨和。再放開了說便是不著調,永遠滿嘴跑火車。


    他用開玩笑的語氣對楚玨說過,小腹的傷是尹雪融捅的,但這個答案太令人震驚,也很難讓人相信。


    所以他改口說是兒時太不懂事不聽話,自己不小心捅的。


    ......他還要怎麽懂事,怎麽聽話呢?


    曾戲言笑說的每句假話,竟然都是真相。


    楚玨怪自己不深究,斥自己為何不查,竟讓尹倦之這般痛。


    他安靜地坐在病床邊,珍重地牽住尹倦之的手。左手腕一圈白色紗布,他不敢觸碰,隻敢讓拇指懸著很輕很輕地劃過那裏的傷,唿吸輕顫。


    所有人,一個都跑不掉。


    許利命很大,被法拉利撞飛都沒撞出能讓他去死的致命傷。


    現在躺在市中心醫院的普通病房裏。


    不過法拉利速度太快,從他大腿上軋過去,兩條腿是不能用了,觀察兩天確定要高度截肢。


    得知這個消息的肖珊兩眼一黑差點昏過去,被同樣陪在醫院的許紫萊趕忙扶住:“媽!”


    楚清“啪”地合上許利身體的各項數據報告,公事公辦地開口:“你們盡快商量,時間拖得越久對他的恢複情況越不利。”


    “不......不,他才四十多,沒了腿後麵幾十年怎麽過,那不成廢人了嗎!”肖珊淚眼婆娑,猛地抓住楚清的胳膊,明顯認識他說,“你是顧總身邊的朋友,我在尹倦......我在小倦的婚禮上見過你,許利是小倦的親爸爸,我們這種關係,你一定還有其他辦法保住許利的雙......”


    “許太太請你冷靜點,醫院裏麵不要大吵大鬧,”楚清忍著不適沒拂開肖珊的觸碰,保持醫生的職業素養,“給他動手術的不會是我,醫院裏太忙了,我隻是暫時幫忙傳個話。”


    他是這所醫院的副院長,按理說平常用他親自動手的手術已經很少,但楚清閑不住,跟所有主任一樣該忙忙,所以差不多每天都有手術。


    但現在碰到許利,他可忙可不忙,純粹的“副院長”不會主刀,傳個話就不錯了。


    楚清將手上另一份報告遞給肖珊:“這是醫院給的方案,你們覺得可以馬上手術,就在上麵簽個字。”


    肖珊搖頭不簽,滿麵淚痕。


    一旁的許紫萊看不下去,沒有腿就不能活了?腿重要還是命重要啊。他一把奪過那份需要家屬簽署確認的方案書,唰唰唰寫了自己名字。


    “楚主任,麻煩你了。”


    楚清:“嗯。”


    他合上方案確認書,走前對肖珊說:“許太太,許總雖然活該,但醫院會竭盡全力地救助每一個人,你放心。”


    怎麽會有醫生這麽說話,肖珊瞪大眼睛盯著楚清,一時竟忘了質問。


    許紫萊皺眉:“楚主任,你這話說的是什麽意思?”


    楚清不想和什麽都不知道或許又知道一些,但同時又受了父母恩惠長這麽大的孩子交流,仍看著肖珊:“告訴您一聲,我是楚玨的另一個父親,是顧烈的合法伴侶,小倦和小玨一樣喊我爸爸。因為你們,他割腕未遂,被逼到嘔血你知道一個好好的人吐血代表什麽嗎?他幾乎遭受了非人能夠承受的精神與心理的雙重重創,離死隻差半步之遙,醒來也是失明狀態,現在還在醫院裏療養。”


    “什麽?!你再說一遍我哥怎麽了?!”許紫萊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東西,嗓音都喊劈了。


    肖珊麵色慘白,似是突然明白了楚清說的活該為何意,甚至也想跟著說一聲:“......報應。”


    楚清說:“後麵許利再有什麽事,不要來找我,找他的負責主治醫生。”


    說完他轉身離開,卻迎麵撞上已經在身後不知站了多久的尹雪融,微微一怔。


    楚清已經從楚玨那裏了解到了尹倦之的家庭,對尹雪融的感官很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明白。


    隻“死而複生”這點,就足夠震驚所有人。


    身為一個懷胎十月生育了楚玨的“母親”,他知道榮雪的八年是對尹倦之的好,但他更知道親生母親的十年虐待是什麽。


    她幾乎剝奪了尹倦之在這個世界上感受快樂的能力,隻贈與了他痛苦,磨難,無窮無盡地自我厭惡,永無止境地自我懷疑。


    以及......一個好好的孩子竟對死亡產生的向往。


    “您剛才......”尹雪融嘴唇哆嗦道,“您剛才說的,他的眼睛看不見了,是真......”


    她隻知道尹倦之住院,但沒聽說他嘔血、失明。這一刻悔恨如冰冷的深海一樣把她淹沒,她喘不上氣來。


    “嗯,真的。”楚清歎了口氣,沒多說,盡量溫和道,“以後少跟他見麵吧。我家兩個孩子都不容易,不能再受刺激了。他們好好的比什麽都好。”


    走廊裏這方天地很快隻剩下尹雪融和肖珊還有許紫萊,身旁偶有病患經過,卻沒有誰能融入進去。尹雪融淚流滿麵,徹底得到再也無法做迴榮雪的答案,抬眸盯著肖珊,後者被她看得倒退兩步,好像很害怕似的。


    這一瞬間,連許紫萊這樣的大男人都對她產生了懼意。


    死了十幾年以後,竟然還能迴來,這種令人脊背發冷的場麵出現在現實,肖珊都不敢上前確認尹雪融到底是不是鬼。


    她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嗎?


    突然,尹雪融腳下動了,她猛地衝上去狠狠抓住肖珊的頭發把她扯進許利的普通病房。等了幾天,如今終於可以下手為快。


    “啊啊啊啊啊啊”肖珊不是因為頭皮痛,而是覺得被惡鬼抓住了嚇得厲聲尖叫。


    事發突然,許紫萊沒第一時間反應,等他衝上去喊媽時,病房門已經反鎖了。


    除了雙腿,許利的什麽都沒被撞壞,他清醒地看見尹雪融把肖珊抓進來,揚手不由分說地甩了她十八個耳刮子。


    肖珊被扇得頭暈目眩,鼻血橫流,倒在地上捂著頭發像個老鼠似的吱哇亂哭。


    許利大驚:“尹雪融”


    “啪!”重重的一耳光從肖珊臉上轉移到他臉上,許利耳邊嗡的一聲,懵了。


    但尹雪融緊接著給了他第二巴掌,第三巴掌第四巴掌......三十八巴掌打下去,許利鼻管裏同樣流著兩條像蚯蚓似的血,兩邊臉腫得像豬頭。


    這時,病房門被護士從外麵打開,許紫萊猛地衝進來。一邊是肖珊一邊是許利,他竟不知道先跑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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