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筆筒裏的就是186個。


    楚玨沒空管紙心,本想直接走,可正麵朝上的紙心邊緣,透出了內裏的黑色字體。


    尹倦之在裏麵寫了字。


    鬼使神差地,楚玨迴去半步把它撿起來,從紙心的開合處輕輕展開。


    滿是折痕的a4紙麵,寫著僅有的兩個字。


    【遺書】


    字跡透著時間的侵蝕,能看出已經寫了很久。


    少說也有五六年。


    楚玨一刹那便不會再動了。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尹倦之想寫一封遺書,下筆之後又不知從何說起,便苦中作樂地把它疊起來,收進自己的筆筒之中。


    楚玨指尖發顫,幾乎是用恐懼的目光看向他上次收拾書房而把紙心放進去的收納箱。


    185個紙心。


    186封遺書......


    全是尹倦之對這個世界的無言。


    本城的所有出租車同一時間接收到了一條尋人通知。


    從長相至穿著,所有描述無比詳細。


    司機大哥剛把尹倦之和陳越信送到陵園,摸出手機看到這條通知,咂摸咂摸迴過味兒來。


    這找的好像是那個年輕人!


    陳冕世的墓不深,進了陵園很快就到了。


    夏風是熱的,吹在尹倦之身上,卻讓他起了一身仿佛被冰凍的雞皮疙瘩。他看著眼前沒有照片隻刻有“陳冕世”三個字的墓碑,仍未覺出沉甸的真實感。


    為了給他們獨處空間,尹倦之此時也隻適合獨處,陳越信沒跟著,把他送到這裏就下去,在陵園大門外等。


    二十三年前的事,誰還能記得清楚,時間是漫長無儔的,空間是虛無不實的。哪怕尹倦之絞盡腦汁,也不會弄明白尹雪融和許利把他丟在遊樂園時是什麽心境,正如他不敢想象,陳冕世找他二十年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尹倦之從小就畏懼別人的觸碰,幼兒園小朋友做遊戲,需要手拉手,他都不敢靠近隻會活在自己的小小天地裏從不參與。


    遊戲會讓小朋友快樂,可卻讓尹倦之痛不欲生。


    久而久之,小朋友罵他是怪胎,有的會強行拽住他胳膊,在尹倦之的尖叫聲中看到他胳膊上的傷又紛紛後退。


    他們在愛裏成長,不知虐待為何物,那麽多的傷生在一個單薄的孩子身上,隻會讓天真無邪的小朋友們認為是怪物附體。


    四歲的時候,他在遊樂園裏遊蕩,怎麽都找不到迴去的路。


    幸運地沒有被拐賣的人販子盯上,同時更不幸地被丟棄。


    隻有陳冕世,隻有爺爺......一個月來每天陪著他,給他小麵包和水,溫柔地和他講話,哪怕他因為討人厭的性格一個字不說也沒有關係。


    他被爺爺帶迴家,洗幹淨在垃圾堆裏滾出來的髒汙,被爺爺教著說話。


    那是他最快樂的一年半。


    小陳泊生總是會對從大學裏迴來的爺爺說:“爺爺,我不想離開你,要是我丟了,你能不能找我迴家呀......”


    小孩子的發言總是幼稚,陳冕世哈哈大笑說:“泊生怎麽會丟呢,爺爺會永遠在的。”


    豆大的眼淚從二十三年後的尹倦之眼眶裏砸下來,原來不是不會哭,是全積攢在了這一刻。


    他再也站立不穩,幾乎是伏跪在地上。新墓麵前無青草,尹倦之繃出青筋的蜷縮的手指深深地插丨進地裏,喉嚨中像吞了刀片嘶啞:“我錯了,我不該,不該讓你來找我......爺爺,我那時候太小了,我記不起你的臉......對不起......我忘了很多事情......你不要來找我啊......對不起......別來找我。”


    這個城市那麽小,小到尹倦之獨獨被陳冕世撿了去;這個城市又太大了,大到他們二十年沒有再相遇一次。


    再次相見一個成人,一個已老,於彼此來說都是陌生人,這一次更是天人永隔。


    明明......陳冕世一直在找他。


    一直在找他啊。


    他也找了好久的爺爺。


    真的找了好久好久......


    尹倦之總是在試圖去理解父母,他告訴自己,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親母親,可血淋淋的事實告訴他,他這輩子就是無法理解父母這種東西到底是什麽。


    為什麽他四歲時他們可以張牙舞爪地扔掉他,他五歲半時偶然在學校門口看見他,他們又泣不成聲地撿迴他。


    難道尹倦之是一個屬性為人的垃圾,可以被隨意丟棄拾起?


    五歲半的孩子能做什麽,大哭大鬧是惹人厭,打人咬人是沒家教。他重新迴到尹家,連爺爺最後一麵都沒見到。


    爺爺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以為他被人販子拐走,老淚縱橫絕望纏身。


    鍥而不舍地找了二十年。


    剛才陳越信說,陳冕世一直在報警,卻因為不會用智能手機沒留過照片,隻能用嘴和手描述小陳泊生的長相。


    但警察的態度從原本的熱情寬慰,到最終的不了了之,甚至還說這孩子本身就是你撿的,跟你沒關係。


    所以他們是得到指令了嗎?


    尹氏多麽氣派啊,入目所及皆是權錢,可尹倦之不快樂,他睡在比爺爺整個家還要大的臥室裏,每天都在哭,他說他要迴家找爺爺,尹雪融就罵他,打他。


    他偷偷跑出去過無數次,可在尹家不得不緊繃的神經讓他快速地忘掉很多事。一出大門,尹倦之就迷茫地看著眼花繚亂的道路,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12歲那年,尹雪融去世,尹倦之的偷偷尋找更甚。


    可他不知道爺爺當初在哪所大學當教授,找起來猶如大海撈針。他年幼的記憶像被烈日曬幹的湖水,已經枯竭出現裂紋,尹倦之茫然無措。


    直到十八歲,尹氏要由他肩負而起,他再也沒有時間活在過去傷春悲秋,便隻好放棄。


    如果......他再堅持的久一點。


    可是爺爺說,他已經找到自己的孫子了。


    尹倦之睜開糊滿眼淚的空洞眼睛,想起他去臨城出差,自己一個人去吃晚飯時,在路邊聽到了滄桑的唿喚:“泊生......”


    他當時迴頭尋找,卻單以為是錯覺。


    活了二十幾年,他怎麽能這麽蠢。他明知道老乞丐會去各個城市尋找孫子,卻根本沒往這方麵想過。


    從臨城迴來,陳冕世就高興地說找到了自己親愛的小孫子。


    他明明認出自己了......明明都認出來了。為什麽不和他相認。


    是他知道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幾,所以隻想單方麵地好好看看尹倦之嗎?


    連陳越信方才認出他,都是靠陳冕世手機裏的相冊照片,所以他連兒子都沒告訴,怕陳越信打擾他。


    奈何他去世,手機遺留,總會被發現的。


    陰差陽錯,尹倦之不僅知道了,還是以這麽慘痛的方式。


    二十年前沒能見到爺爺最後一麵,二十年後仍沒見到爺爺最後一麵。爺爺的後半生,全在尋找陳泊生的路上,從未停歇。


    他的一生好像被時間分割成兩半,前半生既當爹又當媽地撫養和愛妻誕育的兒子,陳越信優秀純良;後半世教導和尋找與他非親非故的小孫子,陳泊生長大成人。


    “我找不到迴家的路,我怎麽都找不到......”尹倦之脊背聳動不停,泣不成音,“我錯了,我不該讓您白白浪費那麽......那麽長的時間......我不值得,不值得......”


    他們所見最後一麵,談論的是什麽話題呢?


    “小子。”


    “嗯?”


    “你是不是生病了?”


    “怎麽可能。我這樣的人會生病嗎?”


    “你哪樣的人?”


    記憶裏陳冕世模樣鮮活,眉心布滿溝壑,他不認同地看著尹倦之,混濁的眼睛幾乎是在責備他妄自菲薄。


    “......像我這樣的人,”尹倦之手指沾滿鬆軟的新鮮泥土,低啞地說,“像我這樣的人......才最應該去死啊。”


    他二十歲開始玩弄感情,大張旗鼓地追求別人,卻又不許別人碰。想起上床就害怕,看見男人的器官就惡心,真是做了表子還要立牌坊。


    好多人都這麽罵他。


    可是他真的很努力了。男生正常的青春期,第一次夢遺的時候,第一次早上有男性的自然反應的時候,全讓尹倦之恐懼。他看見自己的都嫌惡心,甚至買過抑製這方麵的藥,他想把自己化學丨閹割,病態至極。


    他一個男人一個男人地試過去,從牽手開始,擁抱開始。他們長相出眾,性格比許利好但好像又沒有比許利好。男人讓尹倦之害怕,女人也讓尹倦之害怕。


    可他要自己活一輩子嗎?要把自己裹在不見天日也不能透氣的繭裏嗎?


    “我知道自己很荒唐......我知道自己很荒謬......”尹倦之顫抖的手撫摸上陳冕世的新碑,嗓音崩落地低泣道,“可我隻是想試著活,試著活下去......爺爺,我隻是想活下去。可他們總是逼我,總逼我......”


    人的出現與存在,會給世界打上不同的烙印。


    環境如此,尹倦之到底怎麽才能跳出那個桎梏他的深淵。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對勁。


    這麽多年,他不快樂,不高興,對看見的所有東西都提不起應有的興趣。周圍的一切全部沉重地壓在他的肩膀上,讓尹倦之唿吸困難,每時每刻都像死了。


    終有一天他覺得自己不該腐爛至死,應該生根發芽才對。


    所以他勇敢地主動向人群靠近,壓抑恐懼給自己做了五六年的脫敏治療,放浪地拯救了自己很多年。


    可能很多人喜歡他,可這跟愛無關。


    他們的喜歡是掠奪占有,而非救贖。


    藥好苦啊,醫生讓他按時吃藥,尹倦之總能滿口答應,但他愛吃甜的,所以又總是做不到。


    不到萬不得已,他基本很少會讓那些證明他已病入膏肓的藥物見天日。


    尹倦之害怕對藥上癮,害怕上癮後覺得自己好了而選擇停藥的戒斷反應,更害怕自己成為一具真正麻木不仁的軀殼。


    他想知道活著是什麽滋味。


    他想活著,想好好活著。


    可他總是做不到,總是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他總是做不到。


    ......連活著都做不到了。


    尹倦之終於打算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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