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有點迷茫,恍恍惚惚的,做夢似的表情。


    “方其…………。”他輕輕叫了一聲,伸手猶猶豫豫地摸上我的臉,“是,是你嗎?”


    他的指尖冷得像冰一樣,微微發著抖。


    “我想你……方其……為什麽不來看我?我每天都在等你……”


    巨大的酸楚讓我說不出話來。


    “你哭了。”他繼續用做夢般的聲音說,然後手指撫過我的眼睛。


    我想是眼淚溫熱的觸覺嚇到他,他驚醒般地縮迴手去,看著我的眼神一下子清醒,也淩厲起來:“你!你來幹什麽?!”


    嗬嗬,原來他剛才隻是夢遊……現在……現在這個目光像錐子般紮得我隱隱作痛的人,才是完全清醒過來的佐正。


    我還是隻能那麽淚流滿麵地看著他。其實我是有很多話要說的,我想問他身體現在怎麽樣了,我想知道他這幾天過得好不好,我想請求他原諒我,我想…………


    可喉嚨就像塞了什麽東西似的,梗得難受,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你出去。”就這麽三個字,冷冰冰的,一點餘地也沒有。


    他按亮了燈,那意思是我不走的話他就要叫人進來趕我了。


    滿室光明讓我局促得不知該怎麽好,我知道自己現在的德行比鬼強不了多少,許久沒打理過的頭發亂糟糟地糾結在一起,眼睛紅腫得像桃子,臉上髒兮兮的,還有亂七八糟的淚痕。


    他大概是被我的樣子震住了,一臉的驚異。


    我忙胡亂擦一下臉,狼狽地拿手擋著臉站起來就走。早該走了……或者根本就不該進來……


    我想我不應該傷心的,可是按在門把上的手還是抖得厲害。手心裏濕漉漉的都是眼淚,轉了好幾次都沒把鎖擰開。


    一隻骨感白皙的大手忽然抓住我正擰著鎖的手,然後我被從背後一把抱住。


    “你這個傻瓜……叫你走你真的就走了……”他緊緊把我整個人箍在懷裏,頭埋在我的頸窩裏,我感到那裏一片潮濕。


    “方其,方其…………”他喃喃地,聲音聽起來很痛苦:“告訴我,我們到底出了什麽事?”


    出了什麽事?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試圖欺騙你,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就是什麽樣的人,這不是靠我在你麵前裝裝天真純潔就可以改變的,更不是像我一直癡心妄想的一樣隻要忘掉過去重新開始努力就會有新的生活……什麽叫過去?那就是曆史,也就是無法修改的無法磨滅的東西


    “佐正你聽我說,”我很鎮定地,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你生日那天,我是和一個男人上床了。”我身後那個身體劇烈震動了一下。方其你要是還有點腦子就不要再往下說了!


    “他叫樸中赫,相信你也聽說過他,shw除了eric,就是他說了算。上大一的時候我就和他在一起了,我們同居了半年吧。後來分手了。那天他上你家來找我。是的他在調查我,他知道我們在一起知道你是誰知道你家在哪裏知道你每天的行程安排,他什麽都知道。你明白的,這樣的人我們是惹不起的,他要動我們就像捏死隻螞蟻一樣的。所以我就跟他出去了……”


    佐正沒想到我會這麽坦白地和他說這些。他抱著我的手鬆開了。我轉過來,對著他吃驚的眼神,心裏出奇地平靜。我摸了張椅子坐下,潤潤嘴唇繼續說。


    “你不是想知道我小時侯是怎麽樣的嗎?我現在就告訴你。我6歲就跟著爸爸去美國了。他在哪裏給我找了一個媽。原來那個媽長什麽樣子說實話我都記不清。在美國住了8年,我爸又離婚了。這迴連他也不要我了。我偷了家裏一筆錢就一個人跑迴國來,因為記得還有個奶奶。想不到她已經死了好幾年了。這下好了,我14歲而已,就不知道該靠誰了。文威是我小時侯的朋友。算我運氣居然還能碰到他,他托了他爸爸的關係讓我進了他爸的學校繼續讀書。可是我還需要錢哪。”


    “打工?哼,14歲的孩子,連包水泥都扛不動,誰要你哪。我那時侯就天天琢磨著賺錢的道兒了,我替同學寫作業,替那些有錢的孩子做值日,考英語的時候把卷子遞給他們抄,把發的練習本子省下來賣給同學,反正學校裏能賺的錢我都變著法子賺了,可那哪裏夠啊。所以有段時間常常餓肚子,嗬嗬,我胃痛的毛病大概就是從那時侯開始的。”


    “不過再餓我也沒偷過東西,這是小時侯奶奶教的。後來在家餐館洗盤子,總算好些了,結果沒洗上1年,那館子就倒了。我這人就是喪氣,誰沾了我誰倒黴。15歲的時候就有個高年級女生喜歡上我──不好意思我連她名字都忘了。隻記得她家裏很有錢,她對我很好,總是想方設法弄錢給我用,你看,我那時就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了。我倒也真想過要報答她的,可她家後來也出事了,她轉了學,,我到現在都沒再見過她。16歲我開始到酒吧做事,你別多想,一開始真的隻是waiter,除了送酒結帳我什麽都不管的。後來,有那麽一天一個老頭蹭過來借著酒勁對我動手動腳的問我一個晚上多少錢。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張臉原來還是值點錢的。社會主義新社會和舊社會的區別就在於,連男人都能出來賣。”


    佐正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當然我也隻是想想而已,真要墮落我還缺那個膽子。直到有一天陪一個客人喝酒的時候被他下藥了。那人也真缺德,剛脆藥得我暈過去,隨便他怎麽樣也就算了。他用的那個藥偏偏隻是讓我全身無力,腦子還清醒著呢。那是我的第一次啊……真疼,疼得我當時隻求自己趕快昏過去得了。我就那麽睜著眼睛軟綿綿地給他糟蹋了一個晚上。嗬嗬,等能動了我還想過死。報案是不太成的了,我那時候也不明白到底一個男人給另一個男人強上了是不是也算強奸。對了,剛才說到死,等真把刀子擱手上了,又割不下去,心想我辛辛苦苦活到現在容易嗎我,要就這麽死了我以前的苦豈不是白受了?”


    “我真的開始賣了。我找上一個常來酒吧泡的地頭蛇,讓他去把那個男人收拾了。第二天就聽說那個男人被人廢了。嗬嗬,當時覺得給自己報了仇,特解恨。可是想想又哭了,教訓了那個男人,我又能挽迴什麽?還不是讓自己給別人又多糟蹋了幾次?


    一迴兩迴的,漸漸就習慣了。做這個錢來得快,還能巴上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玩這個的哪個不是有點來頭啊。至少我是不用怕餓肚子,也不用怕被人欺負了。當然也沒那麽一帆風順,我畢竟還是在念書,學校聽著點風聲就想開除我了。是靠著文威他死求他爸爸才保住了我。文威為了能讓我有高考資格都給他爸爸跪下了。嗬嗬,我這樣的爛人能交到這種朋友我真是死也值得。


    “為了報答文威我答應他以後不再作踐自己了。所以高考時填誌願我就報了這裏,就圖它離我家鄉遠,希望來到一個新地方就能好好過新日子。可惜我這種人就這麽個德行這麽個命,剛來沒多久就打架生事──誰讓那兩個人渣狗眼看人低,外地人怎麽了?外地人我拿個空酒瓶往他頭上砸了再捅他肚子,他們還不是照樣跪著求我?!得,這一開頭後邊就沒完沒了,我也是打架打著打著認識中赫,他救我一命,我跟了他也算是報答他吧,反正不跟他我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保住自己。和他分了兩年,兩年裏都沒有人敢動我,可見樸 jun jin這個人是真的惹不起。我也收斂了,沒人和我打架,我找人家茬都沒意思。也沒有愛人,那些知道我的人都隻敢吃點豆腐什麽的,沒膽色動真格。直到後來遇到你。”


    我看著佐正,一口氣說了這麽多,我口都幹了,頭也昏了,隻是機械地動著嘴:“你會喜歡上我真是個大蠢蛋,和方其在一起是沒腦子的人才會做的事。你何苦這麽作踐自己,放著身邊那麽多人不要,偏來招惹我這樣的爛人……徐佐正你是大傻瓜……”


    屋裏很安靜,隻聽得到他粗重的唿吸聲和我漸漸低下去的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語。


    “為什麽……為什麽以前都不告訴我……”他的聲音木木的。


    “嗬嗬,你以為我傻得連這種東西都要大肆宣揚?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說了也隻招人看不起。”我望著天花板,心想我真的是應該要走了。


    “…………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嗬嗬,沒了,這迴是真的沒了,嗬嗬。”不知道為什麽今晚我一直在傻笑。


    “…………”


    我扶著椅子靠背站起來,坐太久的緣故,腿不大著力,軟綿綿地打著顫兒:“你以前說過兩個人相愛就不該有所隱瞞。我也不是有心想瞞你什麽,可是……有的時候不隱瞞,根本就沒法相愛,難道不是嗎?”


    從我說話開始,他就一直緊緊地抿著嘴唇,本來就蒼白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線條也都冷硬起來。他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就像座冷冷的大理石雕。


    我聽到自己歎了一口氣。


    然後轉身打開門。這次門很容易就打開了,這次他沒有過來按住我的手抱住我。


    我看到在靠在走廊牆壁上的可東,看到我走出來他很驚異:“佐正哥他……”


    “噓。”我豎起食指阻止他說下去,“別再提他……以後……也別再在他麵前提我。我和他……再也沒有關係了,明白嗎?”


    我從目瞪口呆的他身邊走過。


    風刮在身上生疼,我也沒什麽感覺了。心裏空空的,空得發慌。我都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什麽都對佐正說了。說實在的我怕失去他,怕得要命,可我就是忍不住要 告訴他,我沒有辦法騙自己更沒有辦法騙他。現實擺在那裏,我不想看我怕去看,可再怕也不能閉著眼睛假裝什麽都看不見。


    我們之間本來就是有距離的,我覺得我們倆就像站在命運兩極的人,不管怎麽努力怎麽勉強,都是相隔遙遠,


    faraway 。


    第二天我就去找中赫。


    他看見我一點都沒有驚訝的意思,隻是笑笑:“你來得比我預計得要晚得多。”


    “你派人打了徐佐正。”我語氣平淡地說。


    “是。那又怎麽樣?”


    “理由呢?”


    “他居然跟你在一起,這還不夠?”


    “我以後不會再和他在一起了,你可以放過他。”


    “我剛教訓了他一次而已。而且那個家夥嘴硬得很,我最討厭這種人,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哪來的火氣,重重一捶桌子:“樸中赫我叫你他媽的放過他你沒聽到嗎!”


    幾個黑壓壓的槍口幾乎是同時對準我。


    “方其,雖然我一向欣賞你的膽色,可這迴你未免也太囂張了吧。”


    我冷哼一聲。


    “念在我們以前的情分上,我饒你這一迴,你走吧。”


    “你發誓以後不再動徐佐正一根寒毛。”


    “方其!你……”


    我看著中赫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如果聰明,就應該看得出我眼裏滿滿的不是勇氣,而是絕望。


    “好,”他拍出一支槍,“我可以答應你,可我不能讓我兄弟笑話我窩囊。你看好這槍了,隻要這樣”他做了一個瞄準自己太陽穴的動作,“我就放過他。”


    我瞪著那槍。


    “有條命做交代,我麵子上才過得去,對吧。”他的語氣象在菜場上對老板說便宜個兩毛錢吧,便宜兩毛我就買三斤。


    我突然又想起了佐正。


    佐正,佐正,如果你知道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會不會……有那麽一點點的想我?找不到我你會不會有一點擔心?沒有我在你身邊你會不會覺得寂寞?晚上再沒有人抱著你你會不會睡不著?你將來到老的時候還會不會記得我?你………………你現在還有沒有一點點,我說是一點點……一點點的愛我?


    我閉了閉眼睛。


    拿起了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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