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市,軍醫院。


    傅七下車,叮囑張明眸:“我會在裏麵耽擱兩個小時,你在這裏等我,或者提前迴去。”


    張明眸從車窗探出小腦袋,嫣然一笑:“頭兒,我等你吧。”


    這家醫院隸屬於軍部,位置隱秘。裏麵的病人大多數都是庫蘭國內部高層之人,還有身份特殊的家屬。


    白楠住在這裏。


    他是傅七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有血脈牽連的親人。


    醫院人來人往,白楠的主治醫生快速走到傅七麵前,神色凝重:“情況不太好,病人已經出現多出的器官衰竭,恐怕...不行了。”


    這是醫院年齡最大的病人,老態龍鍾,多次在死亡邊緣掙紮,如今,他老得不成人樣。


    傅七道:“你們先下去,我和他單獨聊聊。”


    “是。”


    醫生和護士快速離去,偌大的病房,空氣裏是揮之不去的藥味,還有一種獨屬於老年人的氣息。


    白楠躺在病床上,瘦成骨頭,身上是各種儀器的管子,唿吸薄弱。不過他還是費勁地睜開眼,目光渾濁,啞著嗓子叫了句:“白姐姐...”


    傅七在床邊坐下,眼神哀憐:“你不用等我,真的,好好離開。”


    白楠啞著嗓子:“可是,如果,如果連我都...沒了,這荒涼的人世間...白姐姐,你還有誰陪著你啊...”


    白楠患有嚴重的心髒病,早就該在幾十年前死去。可是他還是頑強地、倔強地活下去,他想多陪陪傅七。


    這人間太淒涼,世界變得太快,如果連白楠都走了,世界上就隻剩下孤零零的白昔月。


    可,傅七她不老又不死。


    白楠艱難地熬過每一分、每一秒,他真的熬不住了...他的唿吸脈搏,每一次都是在跟死神爭奪殘存的生命。


    傅七垂下眼眸,夕陽穿透玻璃窗,把蒼白的病房點綴出鮮亮的色彩。


    傅七輕聲說:“每個人都會死亡,你不用等我。”


    白楠費勁地掀開眼皮,薄弱的視線穿透他厚重的眼簾,努力在看清這個世界,他迴光返照,大腦已經不太能分析傅七的話。


    他努力地睜開眼,努力地唿吸,努力且費勁地說:“白姐姐...我多想陪著你,一直到天荒地老。可我老了...以後,以後...”


    白楠張張幹涸的嘴角,以後,白姐姐的以後,他再也參與不了了。


    他太老了。


    他是幹枯的老樹,他是幹涸的泉眼,他是秋天的枯葉,他真的要離開這個五彩斑斕的人世間。


    百年前,戰火紛飛的歲月裏,他縮在斷壁殘垣屍體堆裏,是白昔月溫柔地將他從殘骸裏抱出來。


    她說,她是他的遠方姑姑。


    白楠就信了。


    他跟著她,見證了這個國家從百廢待興到國泰民安。


    他,從單純的少年變成雙鬢斑白的老人,奄奄一息,苟延殘喘妄想著多和她呆上一秒鍾。


    他甚至連眼淚都沒力氣哭出來,耗盡所有的力氣撐開沉重的眼皮,貪戀地望著傅七的臉,嘮嘮叨叨說:


    “白姐姐...你太好了,好得神仙都不願意留下你。以後,以後沒有我...你也要好好活著...你這麽好,該值得擁有最好的人...還有啊,謝謝你當年救我...其實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姑姑...但我一直把你當成親人...”


    他的生命之光一點點散去。


    他還在說話。


    想要在離開人間前,將最後一點點的話都說完,在沉入深淵之前,睜開眼睛追逐最後的光,努力不讓自己沉下去。


    白楠斷斷續續地說:“白姐姐,你活的太苦了...你可以不要那麽多的責任,你可以隨便找個地方...隱居,生存...別再當這個國家的工具了...你太辛苦了...”


    隻有他知道,他的白姐姐其實並不如表麵上看起來的那般隨意淡漠。


    她的內心深處有一片荒原。


    寸草不生。


    滴雨不落。


    長生不老是命運套在她身上的枷鎖。


    她眼睜睜看著親人一個個離世,看著朋友一個個死去,看著日新月異的人間,她比所有人都要寂寞。


    “白姐姐...”白楠說,“我希望...你能夠走向死亡...”


    長生不老是虧饋贈?不,是懲罰。


    如果可以,白楠希望他的白姐姐能夠像個正常人一樣,衰老,死亡,不必再經受漫長歲月的折磨。


    傅七輕笑了下,握住他幹枯的手:“天要黑了,你快些睡。”


    白楠的力氣已經撐不住他的眼皮睜開,眼皮是沉重的棺材蓋,慢慢、慢慢地蓋上,黃昏溫暖的光線一點點從他眼睛裏散去。


    他有些倔強地想要握住傅七的手,像個返老還童的小孩子:“白姐姐...我睡著了,如果天亮了,叫我起床。”


    “好。”


    “記得...記得叫我起床...”


    “好。”


    就像很多年前,還是小娃娃的白楠恐懼黑夜,他在深夜裏不敢入睡。白昔月握住他手,一遍遍安慰他:“睡吧,天亮了我叫你起床。”


    白楠就睡了。


    天亮,白昔月準時叫他起床。


    這一次,天亮了,白姐姐一定會叫醒他的。


    “白姐姐...我睡了。”


    “好。”


    活過百歲的老人白楠,終於永久地睡著了,床邊的生命儀器滴滴滴響動,最終化成一條平靜的直線。


    傅七在床邊安靜坐著。


    天漸漸黑下來,房間裏漸漸黑暗。


    傅七知道,她最後的親人,已經離開人間。


    以後,就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過了很久很久,傅七才緩慢地站起來,白淨指尖擦擦眼角,神色如常走出去。


    門外,是等候良久的醫生護士。


    傅七淡淡道:“聯係殯儀館,葬在西山區。”


    “是。”


    傅七離開醫院。停車場,張明眸小姑娘已經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聽見動靜,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嘟囔道:“頭兒,你終於出來了。對了,葉司白打不通你的電話,就聯係我。他想讓你早點迴京都。”


    傅七坐在副駕駛,嗓音沙啞:“不迴京都,去西南軍部。”


    張明眸:“啊?哦,好的。”


    寒露深重的秋夜,月光清冷,路邊野草上,一滴晶瑩的露水悄無聲息流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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