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水村而來的書信每次都是厚厚的一遝,文彬用各種口吻將家裏、村裏和他們身邊的事情全都書寫下來,讓雲蘿雖離開了村子,卻對村裏的事不至於一無所知。


    上一封信中寫了文彬考中秀才迴村後,村裏又如同過年過節一般,家裏辦了酒宴,還請了戲班子,讓對上次的戲文一直念念不忘的鄉親們又看了個過癮。


    今日的信上就寫了此事的一些後續,“爺爺如今待我與往日不同,曾暗中給我幾兩銀子,我推辭後他便有些不高興,強塞了迴來,絮絮叨叨叫我好生讀書,光耀門楣,平常讀書時還可以去找大哥一起探討學問,兄弟相持。我可不願意跟大哥探討學問,又不好與爺爺明言大哥如今早已無心讀書,在縣學裏的名聲都不大好了,隻是家裏人都還不曉得,真是煩惱得很。”


    “我如今在縣學一切都好,每旬與栓子哥和繼祖哥結伴迴家,學裏的同窗大部分都甚是和善,已經約定了明年三月要一起隨先生出門遊學,娘為此擔憂得很,現在就已準備起了我出遊時要帶的包袱。”


    “二姐的婚期已定,就在明年的十一月廿六,我和嘟嘟都十分不舍,但爹娘說,明年二姐都十八了,栓子哥比二姐還要大一歲,若是再不成婚,村裏怕是都要有閑話了,隻不知三姐到時能否迴來?”


    “虎頭哥哥隨三姐去了京城,通信不便也不知現在境況如何,上次三姐來信中有所提及,二爺爺他們知道有三姐看顧著,虎頭哥哥應當也受不了委屈,隻是希望下次來信時能再多寫幾句,家裏人都十分惦念。”


    “入了冬,太婆就病倒了,一直沒有好轉,六爺爺也不敢保證她老人家能不能熬過年。此事雖不曾與太婆說起,但她自己也似乎覺得時日無多,翻出了壓箱底的東西分給我們,我和嘟嘟還有三姐每人都分到了兩個銀錁子,虎頭哥哥的被伯娘收著,四姐他們的被三嬸收著,大伯家沒有,這讓大伯娘很不高興,直說太婆偏心,憑什麽下頭的三家都有,就長孫家中沒得分,當時就被二奶奶轟了出去。”


    看到這裏,雲蘿不禁有些難受,連還在冒著熱氣的鮮香小餛飩都撫慰不了她的心情。


    其實,在七月離別時她就有預感,那恐怕是與太婆的最後一次見麵,但當這一天真正將要來臨的時候,她唯一慶幸的隻有老人家無病無痛,壽終正寢。


    兩個銀錁子對如今的雲蘿來說算不得什麽,卻讓她想起了前年二姐定親時,太婆送給栓子的見麵禮,聽說就是兩個銀錁子。


    老太太這一生,自幼喪母被賣身為奴,從丫鬟到繼室,沒兩年又成了寡婦,憑著一手精湛的繡技養大三個兒女,嫁女娶媳,最終也算是兒孫滿堂了。


    雲蘿緩緩的將信紙折疊,塞迴了信封裏麵。


    蘭香疑惑的問道:“郡主不看了嗎?”


    這信還沒看完吧?難道是村裏出什麽事了?


    雲蘿抬頭,見外麵的天色已不早,猶豫了下,就走進旁邊的小書房裏提筆寫了張帖子,完事後遞給蘭香,說道:“讓羅橋親自跑一趟瑞王府,去問問虎……鄭文琰如今在何處。”


    蘭香接了帖子就腳步匆匆的出去了。


    雲蘿在原地站了會兒,伸手又把書信拿出來,接著剛才的地方繼續往下看。


    之後的倒是沒什麽大事,無非就是新造的房子已經打好地基,村裏第二季的玉米土豆收了多少,臨近的其他村莊有人到村裏來打聽玉米種子,裏正大爺受到了縣太爺的表彰,但他自覺年老體弱,決定要放下裏正的位置了。


    裏正提議讓鄭豐穀接任,鄉親們也甚是推崇,卻被鄭豐穀拒絕,最後還是由老裏正的大兒子,秀才李繼祖和李狗蛋的爹當了白水村的新裏正。


    肥皂作坊又往外擴建了一圈,招收的夥計更多了,幾十乃至上百裏外的地方都有人聞訊而來,想進作坊裏謀一份養家糊口的活計。


    爹娘決定年後就送鄭嘟嘟去學堂,雲蔓姐姐聽說後專門做了兩個繡花精美的書袋,一個給嘟嘟,一個給小虎,如今兩人天天湊在一起撿著文彬寫壞扔在簍子裏的紙就往書袋裏塞,還纏著爹娘說筆墨紙硯一樣都不能少。


    小姨生了個小姑娘,小姨父甚至疼愛,親自伺候月子,洗衣做飯皆都不假人手。小姨父的大嫂生了個胖小子,那個之前因為她不會生孩子而把她休棄,緊接著就又娶了一個的前夫至今無兒女,如今許多人在笑話那個男人。


    蘭香從前院迴來的時候,雲蘿已經把信看完又重新收了起來,等羅橋從瑞王府返迴,雲蘿已經在正院,陪著娘和哥哥一起等待晚膳上桌。


    羅橋站在門口迴稟道:“郡主,帖子已經送去瑞王府,不過王爺今日一早就出城去軍營了,此時尚未迴府。”


    衛漓瞬間心裏頭警鈴大作,忙問了一句:“妹妹找景玥有何事?”


    這也沒什麽好隱瞞的,雲蘿便將今日的信簡單說了下。


    長公主一聽,就問道:“淺兒可是想讓那個叫虎頭的小郎迴家去送老人家最後一程?”


    雲蘿默然,隨之搖頭說道:“既已入了軍中,自當遵守軍中的規矩,能不能迴家不歸我管,但我既然已經知道消息,於情於理都應該跟虎頭說一聲。”


    晚膳後從正院離開,雲蘿又往自己的小庫房裏塞進了無數的金玉綾羅等上品好物,都是祖母大人千裏迢迢的從江南給她送過來的。


    時辰尚早,雲蘿就在小書房裏指使著月容和蘭香將這近一個月來收到的契書整理歸納,有的是單人的,有的則以村裏為單位,足足幾萬份契約裝滿了兩個大箱子,放在地上,月容使盡了力氣都撼動不了分毫,蘭香習武力氣大,和雲蘿一起把箱子抬到牆角疊放好,就覺得手臂一陣酸軟。


    不由輕聲嘀咕道:“這箱子也太大了,裝滿了契紙該有好幾百斤重,下次應該換幾個小點的箱子。”


    雲蘿也覺得箱子太大了,她張開雙手都抱不住,隻能一人抬一邊,遷就著蘭香的速度慢吞吞的挪,浪費了不少時間。


    “你最近鬆懈了不少,明天開始早起和我一起練武。”


    蘭香頓時臉色一變,看到月容在旁邊捂嘴偷笑,氣得就想把她拉下水,說道:“練武最是強身健體,我看月容姐姐身形嬌弱,不如明天也一起吧,以後還能與我一起保護郡主。”


    月容輕輕的瞪了她一眼,“我根骨不佳,再怎麽練,也練不到能保護郡主的地步,還是一心一意的隻把郡主伺候好就行了。”


    兩人鬥了幾句嘴,雲蘿嫌她們吵,就讓她們下去歇息了。


    她又在小書房裏看了一會兒書,到將近亥時才放下書吹熄了燈火。


    進了臥室,她衣裳解了一半正準備休息,忽然聽見窗外幾聲叩擊,“篤篤”的在漫天的風雪聲中也分外清晰。


    雲蘿的動作一頓,然後默默的把剛脫下一半的衣裳又穿了迴去,係好腰帶轉身走到了那扇窗戶前。


    打開窗戶,迎麵而來的就是一陣凜冽寒風,夾雜著紛揚的雪花直撲了進來,然後她才看見站在窗外的紅衣少年。


    少年風姿靡麗,在飛雪的映照中宛若勾人的精魄,微微一笑,動人心魂。


    雲蘿也不由得晃了下神,這人長成這樣,真是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你怎麽這時候過來?”


    景玥的手往窗台上一按,笑著湊近過來,帶著一點點邀功的說道:“聽說你遞帖子想見我,我到家後連熱茶都沒有喝一口,衣裳也沒有換就又出來找你了。”


    雲蘿微微往後讓了些,也注意到了他身上衣裳似乎沾染了些汙漬,湊近了還有一絲極淡的血腥味,也不知是從哪裏沾來的。


    目光微閃,她說:“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都在帖子上寫明了,等風雪停息之後再派個人過來說一聲,或是我的人去詢問就行,不必你冒著風雪的親自過來。”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幾乎要貼到窗台下的牆上,“阿蘿的事豈能馬虎?自然是要我親自過來才能放心。”


    鵝毛大雪從天空飄落,被風卷著吹進屋簷下,又從敞開的窗戶飄了進來,更多的卻被他擋在身後,落在他的頭上、肩膀,很快就覆了薄薄的一層。


    他卻仿佛感覺不到,扶著窗台又說道:“可惜,你這個消息恐怕暫時傳不到鄭文琰的耳中了。”


    雲蘿一愣,“他不是在北大營嗎?”


    “昨天還在,不過今日一早就隨軍離開往西北去了。”頓了下,他解釋道,“原本他的名字並不在其中,是他聽到了些許風聲,知道我過去就主動湊上來的。”


    這一迴,雲蘿沉默得有點久,很久才幽幽的問了一聲,“又要打仗了?”


    不然何至於讓一個才訓練了不到半年的新兵蛋子在這樣寒冬臘月的大雪天氣出征?


    當然,虎頭的武藝很好,可叢林搏殺和真正上戰場進行人對人的廝殺是完全不同的經驗,殺野獸和殺人的感覺也截然不同。


    忽然感覺頭頂一重,抬眸便對上了景玥關切的目光,他手心的溫度透過層層發絲傳到她體內,迎麵的寒風都好像沒那麽冰冷了。


    她一默,一時間都懶得揮手拍開他亂放的爪子,隻是說:“我不擔心,是他自己選擇的這條路,總會有這麽一天,以後不管他是立功或默默無聞,無論凱旋而歸還是橫屍沙場,都該由他自己承擔。”


    景玥不禁莞爾,稍用力的揉了下她的頭發。


    發絲柔滑,一直從手心軟到了心裏頭,垂眸對上她清透的目光,看到她背著光卻仍瑩白的小臉和櫻紅的唇,他忽然觸電般的飛快縮迴了手。


    雲蘿也被他這動作嚇了一跳,不由略微瞠大了眼睛,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頭頂。


    emmm……難道有靜電?


    景玥輕咳一聲,悄悄的摸了下有些發燙的耳朵,然後將她往窗戶後麵推了推,說道:“別在這兒站著了,天寒風冷,當心著涼。鄭文琰此去西北,說不定是他的造化,你莫要過於擔心,還不如早些休息,我也該迴去了。”


    然後“砰”一聲把窗戶給關上了。


    雲蘿在窗戶後默默的站了會兒,再伸手推開的時候,外麵已空無一人。


    雪花從窗戶縫隙中飄了進來,因為外麵少了個遮擋的人,好幾朵雪花直接撲在了她的臉上,冰冰涼的激得她一下子又把窗戶給關上,並緊實的插上了窗閂。


    轉身,她又舉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眼裏有一點點困惑一閃而過。


    次日一早,文武百官開朝就被一個消息當頭砸下——西夷犯邊,劫了十餘村莊,上千百姓被屠,數百婦女被抓!


    滿朝嘩然,滿城嘩然,才不過兩年而已,西夷賊子又不安分了?


    將要過年的喜慶被一掃而空,京城百姓紛紛放下手上正在為過年所做的準備,湧上了街頭,茶樓酒肆,街頭小館,甚至連花街柳巷中都在大聲議論著這件事。


    “西夷賊子著實可惡,皇上宅心仁厚不願對他們趕盡殺絕,沒想到才老實了兩年就又不安分了!”


    “要我說,兩年前就不該輕易的放過他們,景王爺都把他們的皇宮給打下來了,怎麽不幹脆把人都殺光一了百了呢?蠻夷之人就不該活在世上,全殺了才能安生。”


    “你這般行為與蠻夷又有何區別?蠻夷之所以為蠻夷就是因為他們不通教化。我大彧乃禮儀之邦,天朝上國,應該懷著慈悲寬容的心去感化他們。”


    “呸!說得好聽,你這麽慈悲寬容,咋不到邊境上用你的禮儀教養去感化他們呢?”


    “真是讀書讀傻了,那等蠻夷就跟野獸一般,隻有拿大棍子把他們打痛了才會乖乖的聽話。”


    “直接殺了才好呢,殺光了他們,邊境才有安寧的日子!”


    “說得簡單,那你怎麽不去當兵殺敵呢?你知道西北那一片地方有多大嗎?知道那裏的氣候地形和各族聯盟嗎?把你扔到那一望無際的荒漠草原之中,你怕是連個鬼影都找不到,就會躲在安樂窩裏胡咧咧!”


    “哎你這人怎麽說話呢?別不是西夷的細作吧?”


    “你他娘的才是細作呢,你全家都是細作!”


    從議論到爭吵再升級到打架不過是眨眼的事情,從一對一的衝突到幾人勸架再到一大群人打成一團也隻在轉瞬之間。


    一隊京兆府的衙役挎著刀飛奔了過來,又撕又扯又扔的把這群人分開,領頭的衙役怒斥道:“幹嘛呢幹嘛呢?陛下都在為西夷之事忙得覺也睡不著,飯也吃不香,你們還在這裏給大夥兒添亂?再有幾天就是過年,我也不想大過年的還要去牢裏給你們送飯,今天就不抓你們了,但是下不為例,都不許再吵再打架了!”


    隨著他的嗬斥,人群逐漸平靜下來,又在他們的驅趕下散開。


    雲蘿就坐在對麵茶樓的臨窗雅間,將這一幕從頭到尾看了個完整,轉頭看向對麵據說覺也睡不著、飯也吃不香的皇帝陛下,默默的耷拉下了眼角。


    泰康帝掩嘴咳了一聲,忽然歎息道:“淺兒,你可知西夷原本並無犯邊之意?此事皆因你而起啊。”


    雲蘿頓時眼皮一跳,“舅舅這話是什麽意思?”


    泰康帝又歎了口氣,此時雅間裏並無旁人,但他仍壓下了嗓音說道:“西北的三十多萬大軍如今全由阿玥掌控,想要壓下點消息還是容易的。外頭的人隻知道西夷打劫屠戮我大彧的百姓,卻不知他們一開始是衝著送去西北的那一萬斤玉米種子而來的,劫玉米不成,迴程的途中就順手打劫了十幾個村莊。”


    雖有幾十萬大軍守在邊疆,但邊境線實在是太長了,小股的部隊從一些邊邊角角的縫隙裏鑽進來並不很困難,大彧如此,西夷更是如此。


    見外甥女沒說話,泰康帝屈指在桌上輕輕的叩擊了幾下,又說道:“朝中那幾個世家狐狸若是知道這事,怕是又要借此起幺蛾子,索性就不讓他們知道了。朕也沒想到阿玥對西北軍的掌控已然到了這個地步,當真沒有將消息泄露給一個不該知道的人!”


    這話讓雲蘿忍不住的多想了,不由問道:“景玥掌控了大彧的近三分之一兵權,且西北將士們都對他忠心耿耿,如今舅舅或許還信任他,但等到大彧內患盡去,他是不是也會成為新的內患?”


    泰康帝叩擊著桌麵的手指驀的一頓,然後抬起在她的額頭上用力的彈了一下,“你這張肆無忌憚的嘴可得稍微改一改,不定哪一點惹怒了你舅舅我,‘哢嚓’一下就把你的腦袋給砍了!”


    雲蘿捂著額頭表情木然,您這是默認了吧?


    泰康帝摸著鼻子下的那撇小胡子,“真是個傻丫頭,阿玥可比你想的還要聰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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