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子的說辭不過是給了他自己一個台階,雲蘿是肯定不相信的,圍觀百姓中有沒有人相信他,這個倒是真不好說。


    但雲蘿並不願意由著他自己給自己搭台階的走了下去,畢竟她在決定做這件事的時候,就一直在等著這麽個跑出來搞破壞的人。


    誰會來搞破壞呢?肯定是那些不願意讓種子落到普通百姓手上的人。


    所以不管出來的是誰,對雲蘿來說都沒有區別。


    她把長刀仔細的擦拭幹淨,然後收歸入刀鞘之中橫在身前馬背上,垂眸說道:“因為看不得我在城牆上胡亂張貼就衝上來要撕我的告示?不知周公子如今在哪裏任職,官位如何?”


    抬眸在他的身上轉了一下,不等他迴複就又說道:“若有官職在身,我記得今天並非休沐日,若無官職,你又憑什麽來管本郡主的事?莫非侍中府的公子有那麽尊貴,見了本郡主不行禮不說,還能指手畫腳、任意指責?”


    周公子的臉色又是一變,忙拱手行禮道:“郡主恕罪,是在下失禮,並非有意冒犯郡主,還請郡主大人不記小人過寬恕一二。”


    “不寬恕,不過我也沒興趣替侍中大人管教孫子。”


    樣貌精致的少女坐在馬背上一本正經的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斜陽正灑落在她的身上,為她蒙上了一層融融暖光,就連她繃著的小臉都似乎比平時溫軟了些,竟莫名的乖巧。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的笑出了聲,一聲、兩聲……隱藏在人群中也不知究竟是從哪裏發出來的。


    周公子的臉色變了又變,眼中是掩不住的羞憤。


    雲蘿可不管他是羞憤欲絕還是羞憤欲死,小臉肅然的說道:“做得出又何必費盡心思的還要扯一塊遮羞布呢?我在江南幾個月,上半年收成的玉米種子雖然不多,但也已經向周圍百姓分散了一部分,原本在京城也是打算這麽做的,卻因為你們想要用我的種子來謀取私利,把我娘給氣病了,我不得不把上萬斤種子全壓在手裏。下半年收成後我還要因為擔心百姓搶不過你們而限量出售,你知道讓百姓們憑身份戶籍來限量購買會給我增添多少麻煩嗎?”


    周圍的百姓漸漸的靜默下來,雲蘿的小嘴嘚吧卻還在說個不停,“下半年預計會有上百萬斤玉米,篩去小的壞的癟的,選出的種子沒有百萬斤也有九十萬,憑戶籍一戶限量兩斤我就得分成近五十萬份,需要多少人忙多少天才能忙完?不僅我忙,百姓們也麻煩,原本可以一整個村子挑一個兩個人專門來買需要的種子,如今卻必須要帶著戶籍證明親自過來排隊,要耽誤家裏的多少事?因為擔心你們會去私下裏收集百姓手裏的種子,我不禁限量,還要把價格盡可能定得高一些……”


    不能讓她說下去了!


    周公子的臉色鐵青,忽然大聲打斷了雲蘿的話,“郡主,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裏聽來的這些奇怪的話,不過我周家是絕對不會與百姓爭利的!”


    “是嗎?上個月我還沒迴京城,把我娘氣病的人之中沒有你周家?”


    周公子氣極,衡陽長公主一年中有大半年在生病,還生了病就特別不講理,偏偏手上還握著京城的半數禁衛,前幾年尚有些收斂,近兩年卻是越發的張狂了,誰敢去招惹她?


    不過,因為那些種子,好像、似乎、確實……


    周公子的眼神似心虛的一飄,麵上卻義正言辭的說道:“長公主貴體有恙,我祖父也十分憂心,萬不敢再去惹她生氣!”


    雲蘿卻仍不放過他,“那是哪些人盯著本郡主的玉米和土豆不放,想要藏起來謀取私利不肯散給百姓?”


    周公子咬牙,“在下如今也不過是一介白身,如何會知曉這些朝中之事,郡主怕不是問錯人了吧?”


    該死的,哪有世家貴族做事會這般直溜的?又不是那些大字不識兩個,也沒什麽規矩禮儀的庶人,這是臉麵都不顧了啊!


    果然是在鄉下長大的野丫頭,不通詩書禮儀沒有教養,明明是個女兒家,卻騎馬握刀的在大街上橫衝直撞,真不知衡陽長公主為何竟還將她當做了寶,帶出去都不嫌丟人!


    雲蘿不知道他心裏在如何誹謗詆毀,但看他的臉色就可知肯定沒想什麽好事,於是說的話也一點都不帶客氣的,“一介白身?不知朝中之事?剛才衝上來指使著狗腿子要撕本郡主告示的時候倒是囂張得很,不知道的還以為京兆府衙門也是你開的呢。”


    狗腿子們小心的關注著雲蘿的神色,又轉頭去看他們的公子,目光閃爍心裏虛得一批,但如果公子有令的話,身為盡職盡忠的狗……小廝護衛,他們肯定是聽自家公子的話,指哪打哪。


    可惜周公子並不是多有骨氣的人,即便剛才還氣焰囂張,在被雲蘿拔刀指著之後,刀鋒上森涼的觸感就迅速的撲滅了他的勇氣。


    他的鼻子尖現在還在冒著血呢!


    失策,原以為是個沒見識的鄉下丫頭,就算有郡主的身份又怎樣?還不是隨便嚇唬幾句就給唬住了!沒想到竟是個一言不合就直接拔刀的主,如今的鄉下丫頭也這麽厲害了嗎?


    明明去年來京城的時候一直安安分分的,除了有傳聞說她牙尖嘴利,並沒有其他更厲害的傳言,在去年沐國公府的賞菊宴和除夕宮宴時打過照麵,雖沒有深入交流,但看著就是個乖巧不怎麽愛說話的小姑娘,對於說她牙尖嘴利的傳言他之前也都是不信的。


    去了江南半年,再迴京來怎麽突然就這麽兇了?


    周公子的目光遊離,迅速瞥了眼身後城牆上貼了幾十米的告示,拱手說道:“郡主既然這麽說,倒顯得是在下多管閑事了,不過官府若是事後問責……瞧我瞎操心的,您可是安寧郡主,陛下的親外甥女,莫說隻是在城牆上張貼幾張紙了,就是砸上幾個臭雞蛋也沒人敢懲治您啊。”


    到了這個時候都不忘往雲蘿的身上抹黑。


    雲蘿無動於衷,羅橋則義正言辭的說道:“周公子慎言,我家郡主雖身份尊貴,卻又豈是枉顧律法之人?迴頭自會將罰款如數送到官府,絕不推辭!”


    周公子的臉一黑,雲蘿卻不耐煩再聽他嗶嗶,忽然說道:“帶著你的狗腿子離開,你們擋著別人的視線了。”


    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但是看到城牆上張貼的內容,周公子卻還想再努力的攔截一下,“這裏又不是誰家的私人地方,別人站得,我們怎麽就站不得了?郡主你不也……”


    “鋥”一聲拔刀出鞘,一下子就把他之後的話全嚇了迴去,眼睛盯著那從刀鞘抽出的一段亮白,他僵著臉,扯著嘴角說道:“郡主這……這是又要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了嗎?”


    刀與鞘摩擦,發出一陣輕響,顯露在眾人眼裏的亮白越來越多,直到完全拔出。


    斜陽映照,刀身反射的光也似乎染上了橘色,最絢爛的是沿著刀刃的那一線,在刀尖處彎出一個曼妙的弧度,直至鋒尖最亮的一點,刺得人眼睛疼。


    周公子“咕咚”的咽了下口水,心口“砰砰”的跳得飛快,但他相信雲蘿肯定不敢真拿刀把他給砍了。


    剛才不也隻是嚇唬他而已嗎?雖然他確實被嚇得不輕,但隻是鼻尖一點擦傷,這點傷他迴頭說不定還能想辦法做點文章。


    安寧郡主仗著陛下和衡陽長公主的寵愛兇狠跋扈,竟當街拔刀砍傷侍中府公子並惡意中傷之類的。


    這麽一想,他忽然對雲蘿之後的行為充滿了期待。


    然後,他眼睜睜的看著雲蘿舉起了刀,旁邊的人群因為她的動作而起了一陣騷亂,她卻無動於衷,臉上的表情極其寡淡,眼中的神情是極度的漠然,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死物。


    周公子的腿忽然就抖了起來,對於他之前的想法也有些不確定了。


    他當真要以身犯險去檢驗安寧郡主到底敢不敢真的砍他嗎?


    不等他想清楚,長刀就已經裹挾著凜然之勢,沒有一絲停頓和猶豫的朝他劈砍而下。


    “啊——”


    膽子小的人被嚇得尖叫,周公子瞠大雙眸,這一刻,他的眼裏隻看得見那迎麵而來的刀光。


    什麽算計僥幸在這一刻都飛散遠去,心底的某一個角落還在做最後的掙紮,嘶吼著要站直千萬不能後退,更不能倒下。然而那點掙紮實在是太微不足道,眼睜睜看著刀鋒逼近,他身體的反應比內心的掙紮更誠實。


    雙腿從輕微的顫抖到抖成篩子,最後終於支撐不住他身體的重量,如麵條一般的軟了下去,“撲通”一聲跌坐到地上。


    刀鋒在他的麵前不足半寸之地猛的停下,帶來凜冽的風吹開他臉頰兩邊的碎發,也吹得他麵上的皮膚生疼,仿佛被從中劈開了一樣。


    他的雙眼睜到最大,死死的盯著眼前的刀鋒,橘紅的斜陽在刀鋒上流過,仿佛流淌的鮮血。


    他感覺過了很漫長的時間,但其實不過一會兒,停在他麵前的長刀就又被收了迴去,雲蘿驅使著座下的馬兒後退了兩步,明明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卻幾乎明晃晃的寫了“嫌棄”兩個大字。


    “還以為有多大的膽子,沒想到這麽不禁嚇,我難道能眾目睽睽的真砍了你不成?”夜黑風高,幽暗小巷才是上佳之選啊。


    周公子癱在地上愣愣的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逐漸迴過神來,迴過神後也沒心思和膽量去跟雲蘿計較,下意識的伸手先往臉上摸了一把。


    然後,他摸到了滿手的血。


    感覺到臉上仿佛被從中劈開的疼痛,再低頭看看手上的新鮮血液,他的眼睛睜大又閉起再睜大,終於翻著白眼暈了過去。


    但其實他臉上的傷並不嚴重,剛才,雲蘿手裏的長刀根本就沒有觸碰到他,隻是刀刃太鋒利,她揮刀劈來的速度又太快,迎麵的銳氣在他的臉上割裂了一條細縫,從額頭沿著鼻梁骨一直到下巴,血珠在一瞬間迸出。


    這點淺淺的傷都不需要抹藥,過兩天恐怕就看不見了,也絕對不會在臉上留疤。


    雲蘿驅著馬兒又往後退了一步,看著暈倒在地上無知無覺的周公子,兩條纖長的眉毛緩緩皺起,有些糾結的問一旁的羅橋,“他沒發現他尿褲子了嗎?”


    這麽大個人,當眾尿褲子比臉上多一條轉眼就找不見的細縫更丟臉吧?


    羅橋“咕咚”的咽了下口水,他剛才也是以為自家郡主要當街砍了周公子呢!


    深吸幾口氣,努力安撫下亂跳的心口,羅侍衛看著地上的周公子,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同情他還是該幸災樂禍。


    所以,這種戰五渣到底是哪裏來的勇氣竟敢挑釁他家郡主?


    羅侍衛拱手說道:“此地汙穢,郡主不如到旁邊去歇著吧,以免被衝撞了。”


    衝撞倒不至於,她又不是沒見過農家肥,那個比眼前的場麵可要……多了。不過能避開的話,她也沒興趣站在這裏,當即就點頭然後轉身退到了旁邊。


    到這個時候,周家的小廝也從突來的驚懼中迴神,哆嗦著手腳連滾帶爬的朝周公子撲了過去,“公子,公子你怎麽了?你快醒醒啊!”


    隨著他們的撥動,周公子身上的那股尿騷味更快的散發了出來,迎風飄出讓圍觀群眾不由連連後退。


    雲蘿朝那邊看了一眼,對羅橋說道:“說完了就迴吧,別擋著人看告示。”


    “是!”


    周家的小廝們哭聲一頓,明明雲蘿的話不是跟他們說的,但他們就是覺得被警告了,一個個都低著頭不敢偷看她一眼,七手八腳的抬起自家公子就迅速的擠出人群跑遠了。


    雲蘿等人也沒有繼續留多久,把該說的說,然後收拾東西打道迴府。


    在他們都走之後,南城門的的附近才真正的喧鬧了起來,無數人擠在城牆下抬頭仰望牆上的告示,哪怕他們大部分人其實根本就不識字。


    玉米種子很快就要拿到鋪子裏售賣。


    這個消息以極短的時間傳遍了京城內外,並朝著更遠的地方傳出去。


    南城門在這天傍晚聚集了一撥又一撥的人,原本每天到了這個時辰就急匆匆迴家的人們,今天卻都不急著迴家了,甚至若不是城門的守衛一撥撥的驅趕,他們能在這裏擠到天黑關城門。


    而雲蘿迴到家裏後就沒有再去理會城裏的熱鬧,也沒有派幾個人過去城門口守著。


    於是,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收到了那一牆幾十米的告示被人撕毀潑了水的消息。


    蘭香聽聞後氣極了,不由得說道:“那些人太過分了,郡主和溫小姐葉姑娘辛苦了這麽多天,卻被那些人幾桶水給毀了!”


    墨跡遇水就都化了開來,就算不從牆上撕下來也看不出原本的內容了。


    雲蘿卻很平靜,手上還在玩著一團泥巴,頭也不抬的說道:“我就等著有人趁夜去毀了告示。”


    蘭香聽得一愣,“這是為何?”


    蔡嬤嬤從門外走了進來,笑盈盈的說道:“昨日在城門口不知有多少人看到那一牆的告示,如今才剛剛過去一夜就被人毀壞了,百姓們看了該作何感想?加上昨日郡主與周家五公子的爭執,人們稍一想恐怕就要想到朝中果然有人不想把玉米種子分給他們。”


    蘭香恍然,又驚喜的說道:“這麽說來,那人反倒是幫了郡主?”


    “正是如此,也不知是誰這麽衝動,使壞不成反倒幫了郡主。”蔡嬤嬤笑著搖了搖頭,對郡主做的事並不多做評價,轉而福身說道,“郡主,殿下讓奴婢給您送來一封帖子,是十月初九沐國公府的賞菊宴。”


    “沐國公府的賞菊宴?今年還要去嗎?”想到去年在沐國公府發生的事情,雲蘿就有些嘀咕。


    出了那麽丟人的事情,她還以為蔣家再也不想辦這個宴會了。


    蔡嬤嬤笑盈盈的說道:“要的,殿下與沐國公的交情甚好,沐國公也深得陛下信任,他家若有宴請,殿下就算不能親身前往也定會送上一份禮。”


    蘭香接過蔡嬤嬤手上的帖子,又遞到雲蘿的麵前,說道:“郡主迴京後都沒出去玩過呢,正好能趁此機會出門走動,也歇歇手。”


    雲蘿接過帖子看了一眼後就隨手放在一邊,對蔡嬤嬤說道:“我會提前準備的,有勞嬤嬤走一趟。”


    “郡主折煞奴婢了,能常來郡主跟前走動,是奴婢的榮幸才是。”


    此時的京城南門,正有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一起,看著被撕壞又潑水暈染得一塌糊塗的滿牆告示,議論聲越來越大。


    “這是什麽人幹的?昨晚從我兄弟口中得知玉米之事,我今日天不亮就起來從城北趕到了城南,怎麽就被人撕了?”


    “我今兒還特意把我讀書的侄兒拉過來了,想讓他把告示內容抄上一遍帶迴家去呢!”


    城門旁的茶樓上,大羅趴在窗口看著下方聚集不散的人群兩股戰戰,小聲的與身旁的娃娃臉兄弟說道:“這些百姓暫且不提,郡主若知道是爺命我們去撕毀告示的,會不會活撕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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