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家中有整整三十六畝良田,手上還有餘銀幾十兩,家中人口也簡單,年年都有不少的結餘。


    然後,他送長子去讀書,幾年後,又送二兒子和小兒子也都去讀了兩年書。


    可隨著家裏的人口越來越多,日日所需的花銷也越來越多,家裏一下子就緊巴了起來,到他長孫鄭文傑出世,他手中已無餘錢,辭了長工親自帶著兩個小兒子下田耕作,連良田都賣出了十來畝。


    然後,終於等到了長子考中秀才。


    那時,家中雖隻剩下二十多畝良田,但因為長子高中秀才,免了徭役,他又跟另外兩名同窗一起開了個學堂,在讀書的同時還能再掙些束脩迴來。


    家裏終於寬鬆了些,可還沒能鬆一口氣呢,緊跟著長孫也要讀書,要進學堂,要進書院了。


    鄭大福看著跟在二兒子身旁從後院牛棚裏出來,嘴上還念念叨叨的小孫子,又看到三兒子那盯著他媳婦的肚子而越來越亮的眼睛,忍不住的急喘了幾口氣。


    變了變了,人心都變了!


    “文彬啊,明日你就不用出去了,爹把牛牽出去放在能看見的地方,也不用你一直在旁邊盯著。”鄭豐穀覺得他兒子讀書讀得挺好,比他當年可是厲害多了。


    他當年背一篇《千字文》用了多久?一個月,還是兩個月來著?哦,可能花了有三個月呢,還磕磕巴巴的老是忘記。


    文彬聽見這話連忙搖頭,說道:“不用了爹,我厲害著呢,可以一邊放牛一邊背書,啥也不耽擱。”


    三姐說了,不能為了讀書而忘記自己要幹的活兒,因為讀書其實也沒啥了不起的。


    他其實覺得讀書超厲害,不過三姐那麽厲害,肯定說啥都是對的!


    而另一邊——


    “小蘿,你這麽一說我就馬上記住了啊!”虎頭蹲在山腳劉阿婆的屋外頭,擰著眉頭一臉氣憤的說道,“我就說肯定是那先生教得不好,一上來便讓我們跟著他讀,都不曉得他說的啥意思,我哪裏能記得住?”


    他就說他這麽聰明,怎麽可能會讀不好書?都是先生不好耽誤人呀,不然他現在說不定也能去考個秀才了!


    他這心思明晃晃的,一點都不加掩飾的就表露在臉上,雲蘿看著不由得默了默。


    她覺得吧,秀才其實也沒那麽容易考。


    她把書本一合,妥帖的藏進懷裏,腳尖點著地上的幾個字,說道:“今天你就先把這八個字給記住了吧,可別又跟前兩天似的。”


    前兩天,她教他認字,他當時就將她教的都記住了,便覺得這太簡單,結果第二天,他成功的把昨天記住的全部都忘記了。


    至於他幾年前曾學過幾個月的那些字?


    早就忘記到不知哪裏去了。


    虎頭又用力的瞅了那八個字一眼,然後站起來顛顛的跟在雲蘿身後,問道:“小蘿啊,你真要教我打獵?”


    “你想學,我就教你。”


    自從跟著她去捉了三天的兔子之後,本來還能因為雲蘿的拒絕而放棄的虎頭近來總時不時的想要跟著她進山。


    雲蘿見他一個壯壯實實的少年,身手也靈活得很,讓他跟著在外頭轉了兩天,然後也就同意了讓他跟著進山,並開始認真的教他如何在山中行走、尋找獵物、布置陷阱等等。


    虎頭聽見她明確的答應下來,也很高興,轉而卻又擔心上了,“那你自己怎麽辦?”


    雲蘿不由得驚訝,“林子那麽大,我還能因為你跑去打獵就沒獵打了?再說,我也沒打算以後都要靠捕獵為生啊。”


    “那你想……哦,你以後是要嫁人的,說不準都不能在咱村裏住了呢!而且你一個姑娘家,總是幹這些也不大好。”


    雲蘿扶額,完全不明白他是怎麽把事情想去那麽遠的。


    難道是因為老看著家裏給他姐姐準備嫁妝,受刺激了?


    虎頭卻又說:“我要不要去給張師傅磕個頭?你的本事是他教的,你現在又要教我,他會不會不高興?”


    “我師父不在。”


    “哦,也是。那……”


    “囉嗦!我教,你學著就是了。。”


    “這成嗎?”


    “那要不,你拜我為師?”


    兩人嘀嘀咕咕的就走遠了,一直坐在院子大門外擇菜的劉阿婆這才抬頭看了兩個遠去的背影一眼,然後端了盆子、籃子轉身進院子裏。


    “砰”一聲大門緊閉。


    第二天傍晚,雲蘿和虎頭下山時,劉阿婆第一次開口喊住了她,並將她叫進屋裏,把幾本紙頁都已經陳舊泛黃的書遞到她麵前。


    那是一整套的韻書,可以當字典詞典使用,最重要的卻是可以學雅言,也就是官話。


    雲蘿驚訝的抬頭看向她,卻第一次不敢伸手去接她遞過來的東西,“阿婆?”


    “拿著。”她依然耷拉著臉神情冷肅,左邊臉頰上夾雜在皺紋之間的一塊暗色印記格外猙獰,聲音嘶啞似有砂礫在她的嗓子裏翻滾摩擦,“我見你已識得不少字,也似學過點雅言,你又不用科考,學那些個詩詞經書沒啥大用,先學這個!”


    她深深的看了雲蘿一眼,又說道:“把官話學會了,你往後想去哪裏都方便。”


    這就是學會普通話,走遍天下都不怕嗎?


    當然,這時候的官話跟她曾從小順溜到大的普通話,可不一樣。


    雲蘿不禁猶豫。


    眼前的這一整套韻書對她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


    她曾經也在鄭文傑休沐在家裏學雅言的時候,豎著耳朵聽了半天,又偷看了他學習雅言的韻書。


    身為曾精通多國語言的天才,重學一門與普通話類似的本朝官話並不是很難的事,隻是難免有些口音,而且還是本地方言疊加著她曾說得最溜的普通話口音。


    一直都想有屬於自己的韻書好仔細鑽研,現在就這麽突然出現在了麵前,而且還是厚厚的一遝,足有十多本的整套韻書,比鄭文傑的那一本可珍貴多了。


    猶豫半晌,她終於還是忍不住的伸手把這一套書給接了過來,抬頭認真的與劉阿婆說道:“我明天就去買筆墨紙張,等我把書抄好了,就馬上還給你。”


    “不必麻煩。這書對我早已無用,就給了你吧。”


    雲蘿看她好一會兒,然後歡快的把這一套書仔細放進了簍子裏,轉身又雙眼亮晶晶的看著她說道:“阿婆,我給你把水缸都打滿了吧,家裏的柴火都還夠用不?我明天再給你撿些迴來。我看你旁邊的菜地都空了大半了,要再種一茬嗎?我幫你開地啊!”


    劉阿婆冷冷看著她,涼颼颼的吐出一聲:“滾!”


    然後她就拎著簍子愉快的滾了。


    鄭雲萱打了豬草迴家,想進屋裏去拿了針線來做,不料推門進去就看到妹妹盤腿坐在床上,正低頭翻看著一本書。


    “小蘿,你幹啥呢?”


    雲蘿正在努力研究韻書,那繁雜到能將人繞暈的韻律讓她十分想念漢語拚音。


    她已經有了不少基本,不然的話,這簡直像在看天書。


    見到二姐進來,便示意她先去把門關上,然後才湊過去輕聲說了一句:“我新得了幾本書,二姐你也幫我看著些,別讓人發現了。”


    雲萱下意識的也壓低了聲音,問她:“你又是從哪借來的書?”


    “不是借的,這幾本書已經是我的了,而且,比咱現在學的《千字文》要值錢一百倍都不止。”


    雲萱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嚇得小心肝都忍不住“撲通通”的跳個不停,差點沒腿軟的直接跌坐到地上去。


    哎呦不行,讓她緩緩!


    她好歹也跟著讀了幾天的書,特意了解了一下書本的價格,知道最便宜的一冊《千字文》都得好幾十文錢,那一百倍是……


    她扳著手指算得眼珠子直轉圈圈,怎麽都算不出來。


    “你你你……你從哪得的這書?”


    “這是個秘密。”雲蘿那上挑的眼角微微一彎,往常淡漠冷肅的麵容都在瞬間和軟了許多,湊近到雲萱耳邊小聲說道:“等二姐把字認得差不多了,我就教你說官話啊。”


    鄭雲萱本就圓溜的杏眼瞬間瞪得更圓了些,結結巴巴的說道:“官……官話?咱還能學官話?那那……那可是大戶人家才會說呢。”


    雲蘿被她的反應逗樂了,點頭說道:“等我先研究研究,學好了再教你。二姐你幫我看著些門,別讓人闖了進來。”


    “成!”雲萱的眼睛都在不自覺的放著光,再看著雲蘿手中那本書的時候,甚至都帶了些小心翼翼。


    然後她轉身拿了針線笸籮坐到門口,不敢讓人看到妹妹又新得了書。


    心情終於稍微的平複了一點點,忍不住好奇的問道,“這學官話,隻要看看書就能學會呀?”


    “一般來說,是不行的。”


    “那……”


    “我又不是一般人。”


    雲萱瞬間就被說服了,反正在她的心裏,自家妹妹向來都是極聰明的,似乎就沒有她不會的事兒。


    心中激動著,就連手上拿著的針線都好半天沒有動靜,怔怔的也不知神遊到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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