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菲不願意相信陸夢瑤的話。前幾天,她剛剛和婁老師通過電話;料學院的老師也說了,是婁老師親自給他們打電話的。轉念間她又想到,上周五她往婁老師家裏打電話


    的時候,電話一直沒人接聽。


    她失神地拿著手機,聽到陸夢瑤生氣地大叫:“趙小霞早產了,我來醫院探望她,聽到護士們議論,滬江大學的老教授心髒手術失敗,臨死前把遺體捐獻給了醫院……”林菲沒有聽清後麵的話。她從來沒有想過,婁老師會有離開人世的那一天。在她的印象中,他永遠都是那樣,稀疏的白發,洗得泛白的的確良襯衫,肩上背著方方正正的


    帆布包。人終究會死,沒有人逃得過自然規律,但是自然規律不應該包括他,因為從他們第一次見麵,他就是白發蒼蒼的老人,時間不會奪走他的!


    林菲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謬,但她就是這麽認為的。直到她趕到醫院,親眼看到他蒙上了白布,她不得不承認,他除了是他們的“婁老師”,他也是一位年邁的老人。就在上周三,婁老師在電話裏問她,一晃眼她已經工作五年了,她是不是找到了前進的方向。在她選擇麻生之前,她就想過,這輩子她大概率會一直從事防水施工這個行


    業。雖然她曾經遺憾,自己與從小的夢想擦肩而過,但是她喜歡現在這份工作。她甚至曾經想過,如果她結婚了,在她懷孕、哺乳期間,她就迴學校讀完碩士課程。五年前,在她本科畢業前夕,她的父親癌症複發過世了,她糾結於是否考研,恰這時外派非洲的工作又被丁焰搶走了,她一度十分迷茫。婁老師告訴她,停一停,想一想


    ,問一問自己的內心,究竟想要什麽。周三那天,她應該告訴婁老師,她終於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她一定會堅定地走下去。那個時候,她不知道華建是否願意給她一個機會,她更不知道一旦失去華建,麻生明


    美是否會繼續信任她,所以她什麽都不敢說。追悼會定於三天後。因為婁老師的家人不希望太多人打擾葬禮,追悼會設在學校禮堂。那天天氣突然轉涼,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林菲直接從公司趕往學校,在學校外麵轉了幾個圈,都找不到停車位。她冒雨走了兩個街區,急匆匆走進禮堂,隻看到黑壓壓一片人頭。這群人中間,有像她一樣的年輕人,也有坐著輪椅的老人,他們都是


    婁老師的學生。


    有那麽一瞬間,林菲有些難過。她曾經以為,自己在老師心中應該是特殊的,但是眼前的景象告訴她,自己隻是老師眾多學生中的一個。


    轉念間,她又釋懷了。從年輕到年老,這群人記錄了老師的一生。在他們心中,老師是特殊的,這樣的就夠了。


    “林菲!”王真坐在角落,悄悄衝林菲揮手。她戴著墨鏡,小心翼翼地與人群保持距離。


    林菲走到她身旁,低聲問她:“陸夢瑤呢,她沒有和你一塊過來?”


    “她和我一塊來的,剛剛接了一個電話,急匆匆走了。她讓我留在這裏等你。”她頓了頓,又補充,“趙小霞在坐月子,來不了,陸夢瑤已經替她點過蠟燭了。”林菲點點頭。禮堂的大屏幕上循環播放著婁敏邦一生的經曆,以及他公開發表的論文。林菲第一次知道,原來老師帶過二十多屆學生,教授過兩千餘名本科生、研究生。他寫了無數的中英文論文,因為出了一趟嚴重的車禍,無法繼續進行學術研究,他才專心當輔導員。他退休後多次被學校返聘,直至醫生勒令他迴家休養,才被兒女接去


    同住。


    林菲專心地看著視頻。原來她對老師的了解這麽少。


    “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我為什麽參加婁老師的追悼會。”王真的聲音很輕,雙手緊緊交握,指關節微微泛白。


    林菲點點頭。王真在大一的時候就休學了,她恐怕連婁老師長什麽樣都不記得了吧。“你們都知道,我爸媽從國企下海做生意,家裏很有錢,是我們那的首富。”她譏誚地扯了扯嘴角,“你們有沒有想過,既然我家裏很有錢,我為什麽每天都去打工,一天幹


    十幾個小時?”林菲愣了一下。她並沒有親眼看到,但是同學們都說,王真來學校報到那天,她的爸爸媽媽都有司機,分別開了兩輛豪車,王真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名牌。她天天背在身上


    的小提琴,價值好幾十萬。王真自嘲地笑了笑:“怪不得陸夢瑤說,你天生反應遲鈍。你就沒有想過,我的父母是億萬富豪,他們隨便給我兩幢房子,就足夠我吃住了,我怎麽會無家可歸,隻能求你


    收留我?”


    林菲低聲說:“我欽佩你追求理想的勇氣。其他的,對我來說都不重要。”


    “理想!”王真的眼淚滑下了眼角。她飛快地拭去淚痕,“你應該早就看出來了,我並沒有成為建築師。”


    林菲點點頭,無言以對。王真抬頭望著屋頂,努力不讓眼淚落下。許久,她仿佛陷入了遙遠的迴憶,自言自語:“那年,差不多也是現在這個時候,開學才一個多月,我去了酒店‘打小三’,把整個


    套間都砸了。酒店報警之後,那個女人堅持一定要告我傷人。我被民警帶去派出所之後,去公安局保釋我的人不是我的父母,是我的大學輔導員。”她的眼淚終究還是落在了黑色的襯衫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水漬。她一邊笑,一邊擦拭淚痕:“警察告訴我,我的父母互相推諉,一個都不願意去公安局接我,他們隻能通知我的學校。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的父母沒有辦理離婚手續,不是因為我,是因為他們誰都不想放棄公司,離婚的事才會一拖再拖。至於我,他們早就有了新的家庭,新


    的子女,我不過是多餘的累贅。”林菲並不知道這段過往,確切地說,他們班壓根沒有人知道這些事。她輕輕握住王真的手。王真的情緒一下子繃不住了,抓著林菲的手臂嗚咽低語:“我在那時候就想好了


    ,我一定要努力,等我衣錦還鄉,我一定第一時間去探望婁老師,親口說一聲謝謝。可是我竟然以這樣的方式迴國,我有什麽臉見他!”王真泣不成聲。她沒有勇氣去見婁老師,結果他們連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她永遠不會忘記,在公安局的調解室內,她父母請來的律師隻會相互推諉,希望由對方出更多


    的錢賠償酒店的損失,隻有婁老師一心希望,她不要因此留下案底。她的父母是知名的富豪企業家,最後居然是她的老師替她墊付了賠償金。多麽諷刺的現實!夜幕降臨,禮堂內的人潮漸漸散去。林菲與王真並肩走在馬路上,王真一路低著頭,眼睛又紅又腫。林菲想要安慰她幾句,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說起。昏黃的路燈把她們的


    影子拉得長長的,透出幾分寂寥。


    “我從來沒對任何說過那件事。”


    “從今天開始,一切就當從頭開始。”王真和林菲同時開口,又同時朝對方看去。夜晚的人行道黑沉沉的,王真已經摘下墨鏡,路燈在她蒼白的臉頰落下點點光暈,襯得她的唇色愈加黯淡。她低聲說:“最難熬的日子已經過去了。那年,婁老師告訴我,憎恨也可以是動力。我可以用憎恨作為前進的動力,直到我學會放下。這些年,我一直記得他的話,不可以傷害別人,更不能


    傷害自己。林菲,我會振作起來的。我每天都告訴自己,我本來就一無所有,這一迴不過是從頭開頭。”


    林菲默然地抓住她的手。不管王真經曆了什麽,有些坎隻能由她自己跨過去,別人是幫不上忙的。不過,她希望王真能夠知道,她會一直支持她。她挽住王真的胳膊。


    王真反手勾住她的手臂,故意裝出輕快的語氣:“陸夢瑤說,你不喜歡和別人有肢體接觸。”


    “隻是不習慣,我會慢慢習慣的。”林菲有些尷尬,轉而高聲說,“我們找一家餐廳吃飯吧,然後迴家努力幹活。”


    王真點點頭:“好,努力幹活,從頭開始。”兩人找了一家人少的餐廳,點了三菜一湯,匆匆吃完之後便趕迴家中。當車子駛入小區,她們遠遠看到陸夢瑤的新居亮著燈火。林菲奇怪地嘀咕:“你不是說,陸夢瑤有急


    事走了嗎?下雨天,難道她過來關窗戶?”


    王真皺著眉頭說:“你不覺得嗎?陸夢瑤一直在偽裝,故意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


    “她有什麽可偽裝的!”林菲不以為意。兩人坐電梯上樓,在陸夢瑤的婚房門前足足敲門三分鍾,就不見有人開門。林菲無奈地說,“可能她又忘了關燈,她總是這樣……”


    “總是怎樣?!”陸夢瑤猛地打開房門,倚著門框打了一個酒嗝。很顯然,她一直就在門後,眼見林菲她們快走了,這才打開房門。林菲不可置信地瞪著陸夢瑤。她的真絲小洋裝被她折騰得皺巴巴的,領口也扯開了。她的頭發亂七八糟,臉頰緋紅似晚霞。林菲生氣地說:“你這是什麽樣子,快進屋去!


    ”“我不去!”陸夢瑤一手叉腰,一手撩撥長發,做出風情萬種的模樣,“我什麽樣子?你把話說清楚!”她一邊打酒嗝一邊傻笑,又在原地轉了兩個圈,“我不美嗎?”她挺起


    胸膛,“你看我,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她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臀部,“我就是瑪麗蓮夢露,天生的尤物,男人眼裏的女神。”林菲懶得與酒醉的人廢話,一把擁住她,把她推入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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