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認為,“國企”兩個字等同於穩定,也等同於清閑,但夜幕下的華建集團工程部,有一半的辦公室亮著燈火。很多人白天在現場指揮施工,晚上需要在辦公室完成文


    書工作。他們看不完的圖紙,審不完的預算。陸夢瑤玩膩了手機遊戲,偶爾幫吳寶貴的秘書整理一下文件,再不然就在辦公樓閑逛。相比行政中心的小洋樓,工程部的建築顯得豪邁而粗獷,混凝土樓梯,白牆紅瓦,


    黑乎乎的柏油石子路,它們沉悶而又無趣,卻又透著一股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生機與活力。


    她故意在秘書麵前咕噥:“堂堂華建集團的工程部,也不好好裝修一下,連朵花兒都沒有。”


    秘書推了推眼鏡,一本正經地反駁:“我們是造房子、修鐵路的,不是做室內裝修的,更不是做園林景觀的。”


    陸夢瑤翻了一個白眼,複又拿出手機玩遊戲。九點整,吳寶國接通內線電話,吩咐她帶著u盤進去見他。陸夢瑤迫不及待推開裏屋的房門,濃烈的煙味夾雜方便麵的味道迎麵撲來。她的胃中一陣翻騰,下意識皺起眉頭


    。


    吳寶國熄滅煙頭,推開右手邊的窗戶。微涼的夜風吹起他的白發,他看起來疲憊不堪。


    “吳總,您要的u盤。”陸夢瑤把u盤放在桌子上。


    吳寶國隨手抓起一摞a4紙,摔在陸夢瑤麵前,閉著眼睛說:“這是你的碩士論文?”陸夢瑤隨手翻了翻,點點頭:“是的。想來吳總是從知網下載的。我們學校的老師管得嚴,每個人的論文都經得住考驗。”她的言下之意,你要查重,盡管去查,老娘不怕


    。


    吳寶國點燃一根香煙,上下打量吳夢瑤。論文是陳軍下載的,一個碩士生的研究課題,沒什麽商業價值,但陳軍說,從這篇論文就能看出,她很有想法。有想法又如何!她一個985的碩士,竟然選擇走後門進入華建的行政心中,隻怕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嫁個有錢人,舒舒服服在家相夫教子,哪會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對她這種


    人來說,985的文憑就是嫁妝,嫁入豪門的資本。


    陸夢瑤大大方方任由吳寶國打量,嘴角掛著譏誚的笑意。吳寶國用力吸一口香煙,試圖忘記身體的疲累,讓混沌的大腦清醒幾分。他吐出兩個煙圈,低聲慨歎,“你和你的朋友,都挺有耐心的。其實,你們完全沒必要委屈自己。


    ”


    陸夢瑤順著他的話說:“您說的是林菲嗎?我和她已經鬧掰了。當然,如果吳總能給麻生一個機會,說不定我和林菲還能做迴朋友。”


    吳寶國再次看她一眼,把香煙叼在嘴上,拿起桌上的u盤插入usb接口,點開u盤,裏麵有兩個文檔。他詫異地看一眼陸夢瑤。陸夢瑤胸有成竹,半是得意半是矜持地說:“吳總,第一份文件是我原封不動錄入的數據,以及當時的計算結果。第二份文件是我根據自己的計算,對所有數據進行的校正


    。我不知道吳總突然讓我把文件錄入電腦,具體有什麽用途,所以我做了兩份文檔。您看,你需要哪份?”


    吳寶國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桌麵。陸夢瑤微微揚起下巴,說道:“雖然我和吳總隸屬於不同的部門,但是我必須申明一下,我好不容易混到體製內,我很珍惜自己的工作機會。”她的言下之意,你想找我的


    茬,想找機會開除我?門都沒有!更何況你壓根管不著我!


    吳寶國失笑。他忙得要命,哪裏犯得著和一個小姑娘計較。他熄滅煙頭,又點燃第二根。嫋嫋的青煙中,他的眼神忽而有些迷離。當年,陳軍剛剛大學畢業入職華建,而他在工地摸爬滾打多年,終於爭取到了獨當一麵的機會。用現在的視角,湘南變電站工程隻是一個小項目,但當時的情況,它不隻關係到他們的職業生涯,更與上海的工業用電息息相關。他們鉚足了勁,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吃住都在工地上,可是現場的狀況一個接一個。他們一日一日熬著,瘦得


    都快脫形了。


    那天,他們眼見結構合體又一次失敗,包括他在內,很多人可能因此受處分,他和陳軍一天一夜沒有合眼,終於發現了某一個微小的計算失誤。


    昨晚,陳軍在電話裏慨歎,現在的年輕人基本功比他們紮實,再加上電腦的輔助,陸夢瑤一定馬上就能發現其中的計算錯誤。


    雖然他學曆不高,但他從不懷疑985高材生的專業能力,隻不過陸夢瑤的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她怎麽可能在密密麻麻的數據中發現那麽小的失誤。


    或許是他小看了這群90後。吳寶國看著文檔頁眉上的“湘南一期”四個字,輕輕笑了笑。她把頁眉頁腳都錄入電子文檔中了,就連字體都與原始文件一模一樣,她真的在乎這份工作嗎?不是說,她馬


    上就要嫁給富二代,迴家當全職太太了嗎?


    陸夢瑤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她一臉戒備。


    吳寶國拿起桌上的a4紙,伸手遞給陸夢瑤:“你的碩士論文,自己拿迴去看看吧。”


    陸夢瑤狐疑地接過那一摞複印紙。


    吳寶國接通內線電話,對著秘書說:“去開車吧,我抽完煙就下樓。”


    陸夢瑤猶豫片刻,緩和了語氣再次替林菲求情:“吳總,上次的事確實是我不對,我再次向您道歉,但林菲什麽都不知道。不知者無罪,您能不能……”


    吳寶國打斷了她,說道:“你沒開車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地鐵站,或者帶你進市區。”


    陸夢瑤上前一步,雙手撐著桌麵,再次懇求:“吳總,你一定要這麽固執嗎?林菲隻想要一個公平的機會。”


    吳寶國熄滅煙頭,反問陸夢瑤:“你用什麽身份和我說這些話?又或者,接下去你又想說,如果我不答應,你就去集團告我性騷擾?”


    陸夢瑤杏眼圓睜,怒道:“吳總,如果我是跳梁小醜,那你就是不講道理的老頑固!”她轉身往外走,“嘭”地一聲關上房門。吳寶國搖搖頭,背靠座椅盯著電腦屏幕上的電子文件。半晌,他從抽屜最底層拿出一個牛皮信封,信封上麵赫然是麻生株式會社的logo。“看看你的本事吧。”他自言自語


    ,徒手撕開封口。


    同一時間,陸夢瑤踩著高跟鞋走出樓梯間。此刻已經是晚上九點半,樹蔭下的水泥過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四周黑壓壓一片,就連大門外的馬路上也隻剩下昏黃的燈光。郊區的夜風涼颼颼的,陸夢瑤下意識把論文抱在胸口。十萬字的論文,薄薄一本,卻有千金重,因為這是她嘔心瀝血,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她清楚地記得,實驗出不


    了結果,她急得差點撞牆;她也記得,她一整晚一整晚守在實驗室,每天以泡麵果腹,恨不得大罵導師吹毛求疵,虐待大好青年。學院曾經問過她,要不要留校讀博;婁老師也曾說過,不管她想要什麽樣的人生,都不能把自己的未來建築在別人身上。這篇碩士論文是她的學業終點,也是生活的起點


    。她和趙小霞一樣,把自己的未來寄托在了婚姻。她們同樣因為一個男人放棄了學業,她們根本就是同一類人。


    陸夢瑤傻呆呆地站了幾分鍾,舉步朝大門口走去。馬路上沒有車輛,她點開打車軟件,遲遲沒有司機接單。


    保安好心提醒她:“小姑娘,這個點打不到車的,公交車也沒有了,要等夜宵車了。”


    陸夢瑤勉強笑了笑,在地圖上查找最近的地鐵站。遠遠的,明晃晃的橘色車前燈像利刃一般劃破黑夜,緊接著傳來汽車引擎聲。保安打開鐵門,畢恭畢敬站在門邊。吳寶國坐在轎車的後座,閉著眼睛對秘書說:“讓她坐副


    駕駛座吧。”


    秘書踩下刹車,對著陸夢瑤按了兩下喇叭,又指了指身旁的座位。


    陸夢瑤揚聲拒絕:“不用了,我已經打到順風車了。”


    秘書下意識看一眼照後鏡,隻見吳寶國做了一個開車的手勢。秘書關上車窗,眨眼間轎車已經駛出十餘米。


    靜默中,吳寶國無奈地說:“今晚是誰值班?找人送她一程,總歸是我把她叫過來的。”(總歸:上海方言,語氣助詞表達無奈,無實際含義。)


    大門口,陸夢瑤瞪著手機屏幕,她加了一百塊錢車費,依舊沒有司機願意接單。她不會真要等到淩晨一點的夜宵車才能迴市區吧?


    陸夢瑤滿心煩躁,就在此時,微信跳出一條新消息。她點開對話框,隻見趙小霞寫道:陸夢瑤,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和葛培明好過?


    神經病!陸夢瑤迴複了三個字,外加一個感歎號表達心中的不屑。


    趙小霞迫不及待地點開陸夢瑤的迴複,眼睛直勾勾盯著這三個字。許久,她點開林菲的微信,在屏幕上寫了刪,刪了寫,最後好似破釜沉舟一般,按下了發送鍵。這些日子,她覥著臉,一次次去找林菲,就是為了和她打好關係,請她幫忙搞一張房票。葛培明怎麽能說,她仗著懷孕對家裏的事一點不上心,屋子裏亂得像豬窩。就在


    剛才,他甚至罵她疑神疑鬼,荷爾蒙失調。可是明明是他,在電腦裏麵偷偷藏著陸夢瑤大學時代的照片。仔細想想,陸夢瑤與葛培明不合,可以理解為,陸夢瑤任性,嘴巴不饒人,可是林菲凡事都會給別人留麵子,她連續兩次拒絕和他們一起吃飯,一定是有原因的。她再次


    給林菲發消息:你是不是和培明有什麽誤會?林菲盯著手機屏幕,不知道如何迴複趙小霞。她覺得葛培明太不關心妻子,可她不能幹涉別人的家務事。或許,這就是他們一貫的相處方式。她飛快地打字:不好意思,


    我正在加班,改天再說。


    趙小霞迴複:好,我明天給你打電話。林菲愕然。不過,第二天一早,她沒有接到趙小霞的電話,卻接到了滬江大學的電話,詢問她可否在下周一下午兩點,去一趟材料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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