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莊小勤,今年二十二。


    在北京這個巨型魔方裏,我已經孤身混了兩年。


    我沒有戶口,沒有固定職業,隻有一支筆。我從事的是一個時尚的職業:槍手。


    哈哈,槍手。


    不過你別誤會,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槍手,說得明白些吧,你見過世麵上花樣繁多的名人出書嗎?我不敢說所有的作者皆非本人,但是我肯定,其中六成以上,出於槍手代筆。沒人出頭爭奪著作權,基本上,隻要有錢落入口袋,更沒人去關心署名問題。最初操此職業時,我常安慰自己:把字賣給別人家總比字寫出來在角落靜靜爛掉好,找名人代言而省卻代言費,多麽劃算的一筆交易。所以到後來,就連安慰這道工序也省了。


    更重要的是,我需要錢。我要買米買衣,乘車代步,夏天吹空調要繳納天價電費。至於房子,北京瘋狂的房價,我隻能幻想某天把自己嫁給個有房有車的多金男,否則,在這朗朗白日之下,要掙得屬於自己的一片屋瓦,基本屬於妄想。


    作為槍手,我的經紀人叫陳昊。當然經紀人隻是戲稱,他的正式職業,是在某二流出版社做責編,因為工作的關係,常能幫我攬到不錯的活。當然我們之間不隻工作關係這麽簡單。我也奇怪從他手裏接過的錢總是超過預期,大概是因為我工作特別出色,或者這其中也有些小小的情感資本。又或者這二都並存,想那麽多幹什麽呢,自欺欺人總是被允許的。


    而真正的那些感覺,我想得更少。也沒空去想。或者更殘忍些,陳昊不具備讓我去想太多的欲望。我當然有我心裏的白馬王子,有關於愛情的一切美麗夢幻,隻是現實把這一切打得落花流水,所以我才會寫小說。有時候我一邊寫小說也一邊小資地流點淚,但更多時候我是心硬的,時光把我逼成一個自己並不願意成為的人,難免有時會落寞。


    那些小說,我是不讀的,寫完了,交給陳昊,隔日收錢,一切簡單。


    我習慣晚上工作,白天是我的休息時間。一般來說,陳昊很體諒我。但是這天,尖銳的電話鈴把我吵醒,我看看手機,還不到十點。


    我一邊打嗬欠一邊接電話,陳昊的口氣,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小勤,你要時來運轉了!”他宣布。


    “最近沒有買彩票啊。難道你從某處發現,我其實是某個印度王公的私生女?還是天上掉下來一塊金磚,正好砸中你的額頭?”


    二


    陳昊最大的好處,就是從不理會我的胡說八道。


    “你出來,咱們當麵說。就在你們家最近的那個避風塘,我等你啊。”他掛掉電話。


    這樣大張旗鼓,會麵的結果卻令我失望。


    “不就是一個小明星出本自傳嘛,”我呷著奶茶,“半個月就搞定的事,犯得著這麽大驚小怪?”


    “小明星?”陳昊抽一口涼氣。“告訴我,莊小勤同學,你有多少時間完全沒有接觸電視、報紙、廣播、網絡等一切媒體?”


    他順手從書報架上抽出一份報紙,嘩嘩地開始翻。十秒鍾後,啪!他把一個版麵拍在我眼前。“小明星?你看看這裏!”


    我看,占了一整版的特別報道,黑體的標題中,有一條特別地駭人聽聞:林嘉惠廣東歌迷會警車開道,fans熱情引發騷亂。


    我凝神看,黑白照片上,大隊的保鏢和隨從簇擁一個年輕女郎,大墨鏡把她的臉遮得隻剩一點點,尖俏的下巴,高傲而冷漠。


    林嘉惠?何許人也?


    和陳昊一起去他住處,打開google,輸進“林嘉惠”,搜索結果多得嚇人一跳,我甚至數不清後麵的零。


    隨便點開一個,就看見這個女孩的照片,果然是明星樣子,摘下墨鏡以後,漂亮得好像現實版芭比,五官精致得不可思議。我研究她的簡曆,加拿大籍,1/4英國血統,家世背景學曆均無可挑剔,一看年齡更讓人抓狂:和我一樣,二十二歲。


    陳昊在一邊煽風點火:“多少年沒見過這麽火的明星啦,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一下子紅得一塌糊塗。所以,要出自傳啊,披露身世真相,多少人在搶這個機會,我花了多少力氣才爭取到……”


    我直截了當打斷他:“給多少錢?”


    陳昊伸出巴掌:“五萬。”


    天呐,我差點暈厥。統共五萬字的書稿,這幫人是不是錢多得可以到中華世紀壇頂上去撒?


    陳昊趁機把一摞打印好的紙塞進我手裏:“人家出錢你是要出力的,資料都在這,你好好琢磨。”


    我對著那摞紙看似發呆,腦子卻在飛速運轉:五萬塊,一個字一塊錢。按我敲字的速度,相當於一小時賺四千五百塊,按照這種賺錢速度,相當於年薪…………


    陳昊的手機響了,惡俗的彩鈴聲及時打斷了我的美夢,他跑到窗戶那裏去接電話,態度異常謙恭,掛了電話後喜氣洋洋地對我說:“走,林小姐的經紀人要見你。”


    “不去。”我說,“我隻管寫稿。”


    “他說一定要見見執筆者。”


    “讓他盡可放心,我有我的職業道德,絕不會到處亂講。”


    “人家不是這個意思。”陳昊說,“他是在書上麵有些要求,怕我轉達不明白。”


    三


    我看著陳昊,他朝我伸出一個巴掌。五個手指。


    五萬塊呐。哦也哦也。


    我沒有選擇地點點頭。


    (2)


    見到林誌安的那一刻,我幾乎窒息。


    如果不是他真實地出現在眼前,我不會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這麽好看的男人。


    他好看到,怎麽說呢,晉代有個叫衛玠的男人,長得十分英俊,每次出門,爭相觀其姿容的仰慕者都會引發一場小型的交通阻塞。那個叫衛玠的美男子隻活到27歲,世人都說他是被人看死的——眼前這個男人,就好看到那樣的程度。


    “我叫林誌安。”他伸出手。


    “唉唉。”我慌亂歎息,徑自坐下。


    陳昊笑,笑得詭異而曖昧。


    我們約在聖地亞,一家很不錯的西餐廳。如果沒人請客,一般巨有錢的時候,我才會來這裏消費。林誌安開場就是:“這事有勞莊小姐了,林小姐讓我轉達謝意和問候,至於酬勞,隨時可付。”


    “不必客氣。”我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你可聽過嘉惠的歌?”他問我,“喜歡哪首?”


    “沒聽過。”我聳聳肩,“真抱歉。”


    他有些沒想到。陳昊趕緊出來打圓場,“小勤平日忙,哪有時間聽歌。”


    “整日忙寫稿嗎?”林誌安問。


    “忙睡覺。”我惡作劇地答。就在此時,侍應生送上菜單,我餓了,點了一大堆吃的,林誌安好脾氣地笑著。我的眼光忍不住從菜單上移到他臉上三秒種,我的媽呀,他長得真是好看。


    可是好看又怎麽樣呢,好看,多金,關我什麽事?


    我也知道自己的小脾氣莫名其妙,可是我管不住自己。


    陳昊開始誇我:“小勤文筆一流,又聰明,寫什麽像什麽,我盤來盤去,這活她幹最適合。”


    “是嗎?”林誌安說,“莊小姐都出過些什麽書呢?”


    瞧瞧瞧,專往我痛處上戮。


    我索性直白:“你看林先生,真是對不起,又讓您失望了,小女子不才,啥書也沒出過。”


    這迴他臉上的表情並不顯得驚訝,算是有足夠的涵養的人。倒是陳昊,偷偷拿眼睛瞪我,我才不管,瞪迴去拉倒。


    林誌安卻笑起來。


    聖地亞的牛排真是不錯。陳昊和林誌安開始在說書稿的事,何時完稿何時付印,甚至開本和紙張,前期後期的宣傳手段,一一考慮周全。我則專心對付牛排,直到陳昊問我:“小勤,談談你的想法呢。”


    四


    “牛排不錯。”我說。


    他臉都青了。


    我已酒足飯飽,把杯中最後一口紅酒幹掉,欠身對林誌安說:“謝謝你的酒,我還有事,告辭先。”


    陳昊起身想拉住我,但他最終沒敢。我輕飄飄走出餐廳的大門,心裏不是沒有沮喪。我算什麽?在很多人眼裏,給我五萬,興許讓我做什麽都有可能吧,我算什麽呢?


    我趁著點小小酒勁,搖搖晃晃走在大街上。


    一輛車在我麵前停下來。


    是他。


    我主動打開車門,坐進去。


    他發動引擎。“莊小姐好像有心事?”


    “看殺衛玠.”我說。


    “什麽意思?”他茫然地笑。他當然不會明白,我完全理解並且原諒,這麽漂亮的男人是不需要有腦子的。


    “如果今天有話得罪,請多諒解。”他說,“其實我向來不擅長和女人打交道。特別是陌生的女子,說什麽都好像不太合適一般。”


    “哪裏的話。”我說,“我隻是一普通女子。應該懂得識相。”


    “嘉惠這本書對她很重要。”林誌安說,“還煩請您費心。我相信陳先生大力推薦的人一定沒有錯。”


    “她完全可以自己寫。”我說,“她的歌迷也許喜歡她親手動筆的東西。”


    “如果她能寫,我就不必找你。”林誌安說,“這事成與不成,請你不要再外傳第二人。”


    原來他開車追上,隻是這點不放心。


    “大可不必擔心。”我說,“送我迴家吧。”


    有司機不用幹嘛呢,我其實早變成一個懂得利用一切的人,既然被別人這麽看了,就索性惡俗到底。他仍舊微笑。大概做助理都需要這麽好的涵養。但是他的開車技術實在糟濫,急轉彎,急刹車,很快我就不行了,從後望鏡裏看自己臉色蒼白,“停車!”我喊,“我要下車!”


    但是我不能下車。我們正在四元橋上,最擁擠的時段,前前後後塞滿車子,這樣的擁擠本來就讓人心煩意亂。他還沒弄明白怎麽迴事,我就已經吐了——連車窗都沒來得及打開。


    我把林誌安整潔的車裏吐得一片狼藉。他居然出乎意料地一笑:“你也暈車?”


    “小惠也暈車的。”他忽然自顧自說起來,帶了點迴憶的悵惘。“暈車的時候都是我照顧她,我和她說,唱唱歌就不暈了,她唱歌可真好聽,我們坐在最後,一整個車的人都迴頭看她……”


    就這些。我的好奇心剛起來,他就及時地打了住。


    他是故意的。


    我們的車繞道去洗,我下了車,走遠一些,給自己點了一根煙,他遠遠地看著我,並沒有走近。可是他的眼光我看得很真切,除了陳昊,好像很久沒有男人看過我了。當然,除了陳昊,我也好像很久沒有跟男人接觸過了。


    何況眼前這個還是個帥男人。我從心底原諒自己的小小花癡。


    那天我並沒讓他送我到家門口。謝天謝地,我也沒再吐。停車的時候,他先下來,替我開了車門,我像個公主一樣的下了車,揚長而去,沒有迴頭。


    就讓他當莊小勤是個俗女子,反正此生再無任何交集。


    五


    (3)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陳昊:“這活我沒法幹,資料你拿迴去。”


    “沒法幹?”他在電話那頭要把我吃下去。“沒法幹!你等等,我馬上過來。”


    他打車二十分鍾就到了我住處,北京的三環四環五環居然沒把他堵死,真是氣人。


    “為什麽?”他問我?


    我把稿紙摔到他麵前。“你看看,書香世家,曾祖父曾被封爵,三歲讀詩四歲學琴,拿的名校學位——為什麽不幹脆寫她是摩納哥公主?這是人嗎?造假也不能太離譜!”


    陳昊張大了嘴看著我。“造假?”他不可思議地反問,“所有這一切不都說好了是造假嗎?造多一點造少一點,又有什麽區別?”


    “有區別。”我堅持。“編故事也要合情合理。就算寫小說,也要是故事合理,情節真實,這樣虛假沒說服力的人物,我寫不來。”


    陳昊不耐煩。“少廢話,給你三秒鍾考慮,做還是不做?”


    連一秒鍾的考慮都不要有。“不。”我迴答。


    他氣得罵我:“死心眼,莊小勤,你就是這麽可恨!”


    我不理他,把稿紙往他懷裏一塞,連推帶打把他趕出門。


    他走了。


    起先,我很痛快。後來,漸漸有點惆悵。我躺在床上想幹脆睡一覺,但浴室的噴頭一直在滴水,淅淅瀝瀝,它已經滴了兩個禮拜。我一直想去買個新的噴頭。當然我還想裝個浴缸,不必什麽意大利法國牌子,最普通的陶瓷就可以,白色的,幹淨的,能讓我熬夜之後一頭紮進去,溫柔鄉中淹死也是好的。


    午後天氣悶熱,我打開空調。我的老空調不情不願,它沒有多少氟利昂了,開一陣就自己停掉,然後在你差不多習慣的時候又開始轟隆隆,也許,我還應該換個空調的。


    我睡得一身汗,迷迷糊糊聽見電話鈴響。


    是陳昊!他來問我是不是迴心轉意!


    我一翻身撲向電話,抓起話筒喂了一聲,那邊卻沒反應。輕輕的“噠”一聲之後,才有一個甜美的女聲響起來,不急不慢地:“您4、5月份的上網費用尚未繳納,請速去營業廳辦理,以免停機給您造成不便……”


    我扣下話筒,整個人呆了呆。夏天這麽緊迫地到來,團團裹住我,我無處可逃,忽然沮喪到極點。


    莊小勤在北京。莊小勤孤單一個人。莊小勤是個死心眼的傻子,她的存折裏還剩最後二百塊。


    莊小勤該怎麽辦?


    電話又響起來,大概是催煤氣費的,真是忍無可忍。


    我還是接起。這一次換了男聲。


    “是莊小勤小姐嗎?”他謹慎地問。


    “是我。”我沒好氣。“多少錢?”


    那邊怔了一怔。“莊小姐……我想你搞錯了。”


    你才搞錯!你們全家都搞錯!我在心裏罵。嘴上還是維持基本禮儀:“什麽事?”


    “我是林誌安。”他說。


    “嗯嗯。”我迴答。然後我拚命迴憶,林誌安……


    那邊男聲還在說,音色顯得很誠懇:“莊小姐,是這樣,我很欣賞你對工作的態度,也認為你的意見有合理性。所以,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方不方便再見一麵?我還是希望這件事由你來做。”


    他擺了一副說客的架勢,似乎為了說服我已經打好了三萬字的底稿。其實沒有必要,莊小勤藐視金錢的衝動,曆來是十分短暫的。


    六


    “有時間。”我沒自尊地加上一句,“隨時。”


    說完這話,我嚇了一跳,看了看手機,把手機摔到了床角。


    然後我開始打扮,梳洗,換了很多的裙子。最後我換迴昨晚那件,坐在床邊有流淚的衝動。我已經不是十八歲的莊小勤,那時候的我,輕輕一笑就令男生失魂。


    當然我還是去見了他,在我們昨晚分別的地方。他的車等在那裏,好像昨晚就未曾離去。我有刹那心慌的錯覺,提醒自己鎮定。


    還是我自己開的車門,坐上去後,我問他:“去哪裏呢?”


    “去了你就知道。”他故作神秘地說。我對這種姿態曆來十分反感,看在他帥的份上,我哼了一聲,沒有跳車。


    “莊小姐,”他醞釀了一下,“陳先生向我轉達了你的意見。他說你覺得……”


    “我覺得你們給人編造那樣一個神奇的身世完全沒必要。而且,我也不理解——為什麽要寫自傳?英雄不問出身,紅就是紅嘛,撿垃圾長大的也沒關係。”


    我仿佛看到林誌安微笑了一下,意味深長。我沒在意。“而且,就算要編——林先生,原諒我說實話,也編得盡量靠譜一點吧,那份資料上胡話連篇,連年份都互相矛盾,你們哪一個工作人員做出來的?真是該打。”


    他微笑:“陳先生果然沒推薦錯,你是個很好的作者。”


    “現在可不可以讓我知道我們到底要去哪裏?”我問他。


    “今晚8點小惠在首體有個演出。”他說。“我想請你去看一看。”


    結果是,那天晚上,路神奇地堵了又堵。我們遲到了。本來我覺得沒什麽,一個助理嘛,又不是貼身保鏢,又不是少了他舞台上的燈就亮不了。林誌安把我帶到貴賓席就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我投入地看著台上林嘉惠的表演,最後得出結論:這個女孩確實是生下來就要當明星的。


    不能說她的歌聲最動聽,她的身姿最曼妙,她的容貌最美麗。但這個女孩身上確實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她在舞台上不知疲倦地這頭奔到那頭,用力揮舞著她的胳膊,每一次跺腳都會引起下麵粉絲的一陣海嘯般暴動。


    終於她安靜地唱一首慢歌,略帶沙啞的歌喉,聽得我心碎:


    當夏日最後的一朵玫瑰


    開在空房間落寞的酒杯


    我知道它終將會枯萎


    就像我們的愛情一去不迴


    看你的長發被風輕輕的吹


    看美麗往事跌進記憶的火堆


    看誰在彈琴唱著誰的十七歲


    看年輕的誓言


    就像東去的流水


    七


    有些事經過了就是最美


    曾說的甜言蜜語


    每一句都是成長的安慰


    有些人愛得是如此純粹


    受傷的心從不後退


    把孤單種成春天的花蕊


    雖然你我


    從此不再相對


    還有夏日最後的一朵玫瑰


    用最美的姿勢


    心碎


    一種說不清從何而來的魅力籠罩住她。我想,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範兒”,林嘉惠生來就有明星範,所以,即使說她是摩納哥的公主,或許也情有可原——我忽然這樣想。


    是的,美夢總是需要糊塗的人來成全,我何必那麽堅持原則。


    演出到最後全場瘋狂安可,林嘉惠卻遲遲不出。屋頂都要被掀翻啦,林誌安忽然出現,拽著我往後台走。


    “演出結束了。”他說。“我帶你去化妝間見她。”


    “不是還有安可?”我提醒他。


    迴答很酷。“真正的明星從不安可。”


    林誌安真是奇人,人擠人的地方,給我活生生殺出了條血路,二十分鍾後,我來到了林嘉惠小姐化妝間的門口。


    “林誌安呢?”一個女聲響起來。我知道是林嘉惠,可我不敢相信,這個聲音和唱歌的那個聲音,簡直判若兩人。


    林誌安朝我苦笑一下,就進了化妝間。他們倆化了什麽妝我不清楚,我隻聽見一個女人在喊:“就照我說的那麽寫!你告訴她少廢話,她不做大把的人等著做。”


    沒聽見林誌安說話,大概是低頭辯解,聲不可聞。


    然後又是一陣細碎的聲音,我猜是林誌安繼續在解釋著什麽。


    忽然一聲巨響,有什麽東西落地碎裂。我打個寒噤,這麽暴虐的性情。


    終於林誌安出來,尷尬地對我笑。我發現他的額角多了一塊淤青,注意到我目光,他裝作滿不在意:“往我扔了隻花瓶。”他說。


    “她為什麽對你發火?”我問。


    林誌安苦笑。“對不起,她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見客。”


    八


    我一言不發地轉身往外走。


    林誌安在出口追到我。“莊小姐,讓我送你迴家。”


    “還會把你的車子吐得稀爛。”我提醒他。


    他根本不理我挑釁,徑自車子開過來,一招手,我就乖乖鑽進去,帥哥的魅力是沒法阻擋的。


    “莊小姐,我之所以帶你來見小惠,是想讓你看看真實的她。舞台上的她是真實的她,其他的,我希望你不要往心裏去。”


    “哼哼。”我迴答。


    林誌安忽然重重地歎口氣。“其實,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一瞬間和肯定他和她之間有故事。明星和助理,很多的愛情小說裏應該有這樣的版本,隻是提供給我的自傳資料裏,沒有林誌安任何的份,他隻是她生活裏隱形的翅膀,如此想來,未免也是可惜。


    “莊小姐。”林誌安說,“我需要你的答複。”


    “噢,好。”我看著他,竟然走神。


    “謝謝。”他說。


    “洗車費在稿酬裏扣除。”我說。


    他笑。無敵的笑容。


    “她唱那首歌,叫什麽?”我問。


    “哪首?”


    “夏日最後那朵玫瑰,開在空房間寂寞的酒杯……”


    “對,就叫夏日最後那朵玫瑰。”林誌安說,“花開得再美,也要調謝,出書替她記錄一些過去,也是好事。”


    說完,他歎息。


    他歎息也是那麽動人。


    我慶幸我對愛情免疫。不然一定死得很難看。


    4


    我終於接下了這個活。我想我還是要和陳昊道謝的。約他避風塘吃飯,給他要了他的最愛海蟹粥。


    陳昊不愧是一個盡職盡責的經紀人,粥還沒上來,他抓緊時間問我:“怎麽樣?”


    我老實迴答:“提高了酬勞,而且預付了一部分。我可以對資料提出修改,但必須事先跟林誌安商議。”


    “現在不必通過我了?”他說,“其實你看,我並沒拿過你任何迴扣。”


    我有些臉紅,好不容易才壓住。


    陳昊點點頭。“替名人寫自傳還是有壓力的,該說的不能說,不該說更不能說,你看——”他給我一份報紙。娛樂版,大標題赫然在目:歌手林嘉惠被爆曾在夜總會謀生,經濟公司稱不予迴應。


    九


    陳昊說:“寫這篇報道的記者,我剛好認識。他說,報道出來不久,他就收到可觀的一筆錢,明確讓他不要再提到這件事。而且當時采訪的見證人也馬上改口了,有錢就是好啊。”


    我說:“這至少表示,林嘉惠確實是個神秘女郎。”頓一頓,我又說:“把錢遞到他手裏的,是不是一個英俊得不太像話的男人?”


    陳昊皺著眉頭。“小勤,我忽然有點後悔。你可不可以推掉這活?我有種預感,這會是一個麻煩……”


    “哈哈。”我笑,“我知道你在胡思亂想。”


    他不語。


    “可我已經無法迴頭啦。”


    “為什麽?”他被我的語氣嚇了一跳。


    我飛快地說:“因為我已經裝了兩匹的新空調,買了一瓶jo.malone的玫瑰香水,兩個工人正在我的浴室裏揮汗如雨——為了我的新浴缸。”


    我本來以為陳昊會氣得拿勺子扔我,沒想到他隻是歎口氣:“你自己考慮清楚。”


    “謝謝。”半晌我才說,“我知道你一直在為我找機會。不然也許我會餓死在北京。”


    “話別這麽說,更何況我欠你的。”他馬上接道。


    我忽然又不耐煩。“陳昊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不欠我。那件事我不怪任何人。也請你不要再提。”


    他傻傻的:“可是我……”


    “你什麽你?你很煩知不知道?你要我說多少遍?過去的事,我不願再提。”


    他噤聲。過了半晌,忽然,聲音顫顫:“小勤,我昨天聽說……張力他……迴國了。”


    張力。


    哪位同誌是張力?


    我用手支著額頭想。張力這個人,和我莊小勤,是什麽關係呢?


    “頭痛。”我對陳昊說。


    “你還是怕聽這個名字嗎?”陳昊問。


    “你說呢?”我反問他。


    “不是說都過去了嗎?”原來陳昊也有得理不饒人的時候。


    我跟他告別,獨自迴到家裏。我給自己點了一根紅雙喜,有些過期的香煙,我好不容易找出來,猛吸兩口,往事如煙。


    張力,沒錯,我怕聽這個名字。


    張力是我的初戀。


    四年前,我來到北京,是因為張力給我寫了一封信。信裏張力說:“小勤,你為什麽不肯過來?難道你不相信我?難道我會讓你挨餓受凍睡馬路嗎?難道我會對你不好嗎?”


    那時的莊小勤是個傻姑娘,一看這信就樂顛顛地跑到了北京,18歲,高中剛畢業,沒有一技之長隻有美麗外表的我,以為每一個有愛情的女孩都是公主。


    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是的。甜蜜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個月。張力那時在廣告公司上班,他經常帶著同事迴家吃我做得一塌糊塗的水煮魚,炫耀地說:“這是我老婆!”陳昊便是那些羨慕的同事中的一個。我隻是沒看清,其實大多數人眼睛裏有不以為然,他們都是高學曆、高收入,而我高中才畢業,晃蕩了一年沒有工作……但是幸福會蒙住一個人的眼睛,我那時候並不知道自己隻是一個灰姑娘。


    十


    後來的事情是怎麽發生的?張力說他要去歐洲念傳媒。因為傳媒專業很少給留學生提供獎學金,所以我就問他:“錢呢?”


    忽然張力就發火了。我從來沒有想到,他會對自己那麽兇地發火。他大聲吼:“錢呢?你還好意思和我提錢?你來北京一年,從來沒想過出去工作,你知道房租多少錢?水電費多少錢?給你買衣服多少錢?”


    我當時就傻了。很久很久,我隻是小聲申辯:“並不是我自己要來的……”可是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這麽說沒有用,當愛情消失了,它就是消失了。你哭天搶地、怨天尤人,都是沒有用的。


    後來張力就真的走了,半個月以後。臨走的時候留下紙條:小勤,房租還有兩個月。銀行卡在你包裏,密碼你應該知道,還有八千塊,可以用到你找著工作。


    兩個月,真是漫長。我揣著那張卡就去了國貿,一條versace的印花雪紡禮服裙4000塊,再加一雙3000的ferragamo羊皮高跟鞋。還剩下一千塊,我取出來,到聖地亞餐廳吃牛排,打車迴家。


    那天的我非常美麗。白色雪紡長裙穿上身,銀色的高跟鞋閃閃發光,隻要一枚鑽冠,我就是真正的公主。


    小刀切向手腕的那一刻,請相信,對於生活,我其實無比留戀。


    醒來的時候在醫院,左腕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右手打著吊針。我努力迴憶了半天,非常困惑,不知道哪一個環節出了錯,難不成我會像瑪麗蓮?夢露,吃下安眠藥然後打電話求救?


    我側一側身,就聽到一個欣喜若狂的聲音:“莊小勤,你醒了!”


    是陳昊。他說他對不起我,當晚去找我懺悔,我不開門,他覺得不對,撞門進去,發現了奄奄一息的我。


    “你怎麽對不起我?”我有氣無力地問。


    他說:“一個月以前公司有個派對,我介紹了我一個女朋友給張力認識。”


    然後呢?


    “然後,那個女孩看上了張力,她家很有錢,已經全家移民瑞士,她出錢供張力去德國斯圖加特念傳媒,他們的婚禮……會在維也納舉行。”


    那一刻我覺得很輕鬆,是真的輕鬆,發自肺腑。


    原來他離開我,並不是我的錯,隻是,他找到了更好的生活。


    陳昊衣不解帶地在醫院伺候了我半個月。我說,我要出院,我已經沒錢交醫藥費。他說我給你墊著。我說謝謝你,他說不用,我欠你的。


    陳昊離開廣告公司去了一家二流出版社,所有的人都說他腦子進水了。他的理由冠冕堂皇,說廣告公司那樣的地方讓人隻能過浮躁的生活。而且,他也老了,不再願意接受無休止的加班,而真正的原因,我知道,或許,隻有我。


    他看過我無聊時寫的博客,認定是我有前途。


    “莊小勤,欠我的醫藥費,你想不想還?”


    “想。”我說。


    “給個導演寫本書,當然署他的名字——你幹不幹?”


    “為什麽找我?”我問他。“我從來沒寫過什麽東西。”


    “因為你夠便宜。”陳昊說。“而且,我欠你的。”


    那是我作為槍手的第一筆活,我記得很清楚,我埋著頭寫了十幾萬字,賺了5000塊。陳昊把錢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哭了。奇怪,張力離開的時候我沒有哭,決定自殺的那一刻,我也沒有一滴眼淚,但是當那幾張紅紅的票子接觸到我的皮膚,我簡直哭得像火山爆發一樣,氣咽喉幹。


    十一


    “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裏,我最愛的還是錢。”一邊哭,我一邊和陳昊貧嘴。


    “想哭就哭,”他沉聲說,“一切都會過去。”


    一切都會過去。這真是至理名言。傷心,愛情,笑和眼淚,都將被時間打敗,終成迴憶。


    可是現在,他迴來了,這天殺的迴來了。


    我積蓄過全身的力量,想要報複。現在機會來了,我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去做。或者我應該主動出現在他麵前,扇他一耳光,告訴他,我已不再是往日的莊小勤。


    天真,就算是同在一個城市,或許我們也再沒有見麵的機會。


    也好,誰也不必看見誰的得意,誰也不必體會誰的傷心。


    我怕什麽呢?


    5


    我潛下心幹活。


    林嘉惠的自傳進展緩慢。她提供的資料證據不足,錯漏百出。其實誰也不是傻子,從林誌安那天無意透露出來的細節我已經猜到部分真相,我隻是好奇,他們到底是什麽關係?兄妹?姐弟?或者,戀人?對於林嘉惠想要編造一個高貴身世的努力,我更是百分之百地不理解,齊秦還進過少管所,多少天皇巨星都曾經是不良少年,艱難的過去,隻會加倍在觀眾心中激起狂熱——她這是何苦?


    幸好林誌安的確是帥哥中的帥哥。雖然他還是不明白什麽是“看殺衛玠”,但他至少從善如流。我說,這裏不能這麽寫,我上網查過,那家教會女中1979年就關了,他說好好好;我說,那裏也要改動,因為章小惠六歲以前也在連卡佛買童裝,看上去像抄襲,他說,沒問題。


    他實在是好脾氣的男人。


    有空的時候他來看我,來的時候總是帶一大束的虞美人,豔麗的大紅花,很像罌粟,他說是小惠最喜歡的。我歎氣,這個男人開口閉口都是小惠。大概也是因為跟我可以肆無忌憚多談談“小惠”,才經常來我這裏。我做水煮魚給他吃,此時我的手藝已經大有長進,這個莊小勤已經不是四年前為某人自殺的傻姑娘,她做著一份最不誠實的工作,隻要價錢合適,她的世界裏,容得下所有的欺騙和背叛。


    我和林誌安相處得相當愉快。有時候我借口寫稿太累懶得做飯,帶他去樓下的小餐廳,那真的是一件非常有麵子的事,所有的女客都用嫉妒得要噴火的眼光看我。林誌安不知道我這點小小的私心,在他心裏,我是非常單純的女孩子,單純得——像以前的“小惠”。


    “多久以前?”我故意問他。


    他認真地考慮了十秒鍾。“十七歲以前。”他說,“後來,很多事情都變了,你知道。”


    “我知道什麽?我隻知道她17歲被送到紐約深造藝術史——什麽是藝術史?”我裝傻地問。


    林誌安敲敲我的頭,一副欲蓋彌彰的心虛樣子。我哈哈大笑,很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看帥哥發窘,也是件賞心樂事。


    他居然盯著我發呆。


    我轉開眼光。


    內心不是沒有波瀾,可我不允許自己再心動。


    十二


    我已經在愛情裏死過一迴,不想再嚐試第二次的滋味,寧願在曖昧裏受盡委屈或享受心醉。


    隻是從沒想過我會再見到張力。我本以為,在我的世界裏,他已經轉身,徹底死亡。


    看見他,是在林嘉惠新電影的新聞發布會,他作為某家傳媒集團的副總,年富力強的海歸,媒體界炙手可熱的名流,出現在貴賓席。他像四年前一樣帥,西裝革履,風度翩翩。


    我想假裝沒看見他,但是他看見了我。他的表情很驚訝,大概他以為沒學曆沒能力的莊小勤正在某家工廠的流水線上腐爛,他萬萬沒想到我會出現在這樣的“高尚場合”。


    我隻好對他微笑,身上穿著那條4000塊的versace長裙。這條裙子的裙擺上還是有一點洗不掉的血漬,但是我也隻有這一條可以穿來正式場合的裙子。


    發布會本身,是四海升平,一團和氣,所以乏善可陳。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接下來的自助餐,林誌安帶我來也就是為了這個。他說大熱天的我辛苦工作也該有些額外獎勵,特意給我指點了哪幾樣菜式最昂貴,在餐廳的哪個角落,然後他就消失了——林小姐的跟班,不是好做的。


    我也就老實不客氣地端著盤子在餐廳裏掃蕩,在場的名媛淑女們都吃得很少很少,便宜了我,我吃了兩隻澳洲龍蝦,裙子已經繃得非常非常緊。


    張力就在這時候跟我打招唿。“小勤!”他風度翩翩地喊,“別來無恙?”


    我真想抽他一記耳光,無恙?你差點害死了一個人,現在好意思讓她無恙?


    但我還是笑眯眯地,一邊吃東西,一邊含糊不清地迴答:“托您的洪福,過得不賴。”


    他嗬嗬嗬,假裝沒聽出我話裏的諷刺。一個穿白色低胸裝的平胸老女人出現在他身邊,他微笑著介紹:“vivian,我太太。vivian,這是莊小勤,我在國內時候的好朋友。”


    他這樣介紹的時候居然沒有一絲的躊躇,流暢得仿佛在背誦事實。我在心裏已經咒過他一千遍,但是為了維持禮貌,我轉向他名字年輕的太太,尋找話題說:“陳昊也是我的朋友。”


    她驚訝地看我一眼,那種茫然的神情絕對不是假裝的。“陳昊?”她問。


    張力和她解釋:“陳昊是我出國之前的一個朋友。”又轉向我,“我很少和vivian提到國內的朋友,她不認識陳昊。”


    不認識?我愣了一下,真不認識假不認識?


    “你最近在忙些什麽?”張力轉開話題,看來他對我的現狀較感興趣。


    “小勤!”正說著,林誌安過來拖我,“我到處找你,原來你在這裏。”


    我挽住林誌安,滿足地笑。


    張力的臉上有灰敗的表情。


    他不要的女人,自有人要。而是是帥男,多金。這場戲他至少輸了一半。


    隻是我沒想到的是,半路殺出程咬金,有人走過來,輕輕拉走了林誌安,對他說:“你過來一下。”我用了足足三秒鍾才反應過來,那個人是林嘉惠。真奇怪,盡管我一直在撰寫著她的自傳,虛擬著她的生平,盡管我在網上看過她無數的照片,也看過她的演唱會,我還是無法把麵前這個女孩和上述的一切形象聯係起來。唯一沒有疑問的是,林嘉惠真的非常漂亮。她穿著一條鑲滿水鑽的黑色長裙,一雙大眼睛波光流轉,昂著下巴,把林誌安藏在身後,驕傲地問我:“你就是莊小勤?”


    “嗯。”我說。


    “聽說你和他,這段時間走得很近?”


    “嘉惠……”林誌安試圖打斷她。


    “我沒問你,我要她答。”她口氣咄咄逼人,看著我。


    十三


    “嗬嗬。”我笑,“你是何人,憑什麽吩咐我答這答那?”


    我聽見她冷哼一聲。然後,在我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生了我最不能想象的一件事!


    林嘉惠抬起胳膊,狠狠地給了我一耳光。


    我條件反射地捧住臉的一刹,居然感到自己在微笑,迷迷糊糊地想:這麽重,她一定用了全身力氣。


    然後我一個趔趄跌倒了,那雙ferragamo的鞋子底非常非常薄,本來就隻適合走紅地毯。我在倒地的一刹,驚恐地聽見“嗤啦”一聲,我4000塊的長裙,它的腰線開裂了,什麽狗屁世界名牌,我在心裏大罵。


    林嘉惠站在我的麵前,我隻看得見她穿高跟涼鞋的腳,形狀美麗,塗著寶藍色的指甲油。她冷冷地甩下一句話:“婊子!”撥開人群揚長而去。


    閃光燈亮成一片。


    接下來,是我努力從地上爬起,把兩隻鞋子提在手裏,慢慢向出口走。我本來想走得快一點的,但是我的雙腳發軟,每邁一步都需要掙紮,而且每一步,我都要推開記者。他們一個個手裏舉著明晃晃的鏡頭,我看也不看,我不在乎腰間露出白花花的贅肉,丟臉到一定程度時,羞恥心就可以免了。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有人打開記者,一把拖住我,往外猛跑。


    是林誌安。


    他拉著我上了他的白色福特,一言不發,我們開始在三環路上飛奔。我開始微微地發抖,越抖越厲害,四年前張力離開我的時候,我曾經覺得世界上最悲慘的事情莫過於此,但是今天,更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用自殺,我已經死了,我終於明白,原來失去愛情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尊嚴——在大庭廣眾麵前。


    林誌安遞給我紙巾,我扔還給他。我根本就不想哭,哭是小女孩釋放情緒的方式,對於飽經滄桑的油條莊小勤,她若還能哭,未免太過幸運。


    “對不起。”林誌安說,“小勤,真的對不起。”


    我不語。


    “今天小惠問我最近為什麽跟你走得很近,我告訴她,我喜歡上了你。”


    我從後望鏡裏看見自己鐵青著臉,嘴唇緊抿。我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格格打著冷戰。這麽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你喜歡我?我覺得非常滑稽,居然笑了,笑過之後,忽然感到一陣惡心。


    “停車!”我叫。


    幸好這次,我們是在一個不甚繁華的路段,林誌安停車,我撲向路邊,開始嘔吐。他很熟練地扶住我,輕輕拍我的背。18歲以後,我再也沒有這樣撕心裂肺地吐過,那頓昂貴的午餐……我居然還有這樣可恨的幽默感。


    到最後嘔出膽汁來的時候我才慌起來。林誌安也急了:“走去醫院!”


    “現在去要變成頭版頭條。”我抗議,“這症狀太像懷孕了。”


    林誌安頓時哭笑不得:“莊小勤,我懷疑你是不是裝的?這時候你還開得出玩笑?”


    “不開玩笑還能怎麽樣?趴在地上等待世界末日?”我橫他一眼。也奇怪,拌嘴之後,我也不想吐了,接過林誌安遞來的娃哈哈,漱了漱口。


    他心悅誠服:“你是個不一般的女子。”


    我哈哈大笑。


    很久很久以後,林誌安才重新開始和我說話。那天他開著車,我們在寬闊得如同一個巨大墳場的北京城,漫無目的地瞎逛了四個鍾頭。四個鍾頭裏他一直在不停地說話,用他自己的話來講,就是,真話已經被壓抑得太久,終於選擇今日,來了一次徹底的噴發。


    十四


    “我和小惠,17歲的時候就出來闖蕩了。她的真名當然不叫林嘉惠,至於叫什麽,現在已經一點也不重要。那時候很幼稚,出來的時候身上隻有500塊錢,以為大城市就是人間天堂。我們坐了兩天兩夜的汽車來北京,小惠一直不停地暈車,吐,我為了她和周圍的人打架,從一開始是這樣,到後來也是。”


    “為什麽?為什麽要打架?”話一問出來,我馬上後悔自己的白癡。


    林誌安笑了笑。“她太漂亮了。在夜總會唱歌的時候,總是有人打她的主意。那時候,我們很相愛。她是一個單純的好姑娘,真的。說到底,是我連累了她。”


    “你怎麽連累她了?”


    “我那時候打架不要命,把道上一個老大的兒子打殘了。我們隻能逃跑,沒有一分錢,能跑到哪裏去?最後餓得絕望了,小惠說,這樣不是辦法。她走了,兩天以後迴來,趴在我懷裏大哭,大哭……她的哭聲,我永遠忘不了。”


    林誌安麵無表情。我渾身一顫。不用再說,我知道發生了可怕的事。


    “然後,我們就有點破罐子破摔。現在,你如果去通縣的派出所查,一定還能查到我們的案底。要真是殺人放火,倒也好了。但那是恥辱,是讓人一輩子都抹不去的恥辱,你明白嗎?”


    “那現在,你們總算熬出頭了。祝賀你們。”沉默了半晌之後,我真心誠意地說。


    林誌安搖搖頭。“小勤,你不會那麽天真吧?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代價。能有今天,小惠付出了她的代價。現在的她並不自由。你看她很風光,一套首飾就能讓很多人吃一輩子,其實,那些並不歸她所有。她還是一無所有。”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心對她好,不求迴報的人,也隻有我。可是我覺得很累。我曾經希望能一輩子對她好下去,但是不行。”林誌安忽然猛踩一腳刹車。“她想要忘記以前的生活,變成另外一個人。有時候,有時候我覺得她瘋了。”


    他想了想,又肯定地說了一句。“她是瘋了。”


    林誌安深深唿吸,他以為自己很平靜。實際上,他的眼淚已經不停流下來。我從來沒有看見一個男人流過那麽多眼淚,我心酸地想,他一定是真的很累了。


    所以,當林誌安最後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就沒有拒絕。誰說我們沒有真的喜歡對方呢?我們是通過謊言認識的,可是,在那一刻,當我衣冠不整,狼狽不堪,而他把頭靠著我肩膀,我們向彼此展示的,是最真實的自己。那一晚我們戀戀不舍地分別,林誌安的吻輕輕落到我鼻尖的時候,有一刹,我幾乎相信,我重新得到了幸福。


    6


    第二天,我收到兩個包裹。一份來自林誌安,一份匿名。


    我想了想,先打開了林誌安的包裹。一抖開,嘩,我驚歎,是一條華倫天奴的白色長裙,是所有女孩夢想的那一款,還有一張小卡片,林誌安的字寫得不算漂亮:小勤,你的裙子壞了,這是新裙子。


    他真的把我當公主。


    我穿上這華麗過份的裙子才打開第二份包裹。


    包裹包得很嚴,我拆的時候猶豫了一下,不會是定時炸彈?我心裏嘀咕。


    不是,包裹完全打開來,是一大堆紮得嚴嚴實實的報紙,你能想象到的所有報紙,在娛樂版,頭版,醒目的位置,刊登著昨天自助餐廳裏的一幕,林嘉惠耳光甩向我,嘴角裏不屑地逼出一句:“婊子!”


    我告訴自己,不能看,看隻是徒增煩惱,不能改變任何。但是我一張一張機械地翻開,還好還好,記者們的閃光燈大多對準高傲美麗的林嘉惠,甚少照顧到我這被打翻在地的失敗者。我不停翻,直到翻到一張,頭版,幾乎半個版麵,我倒地一瞬的照片,裙子撕裂,露出一大截文字工作者特有的贅肉橫生的腰……


    我尖叫一聲。


    那一天我沒有開門,沒有下樓。關掉電話,關掉電腦,冰箱裏還有一點點西米露,是我一天的口糧。


    其實我心裏清楚事情會是這樣,林誌安昨天也再三給我打氣,但是當這些報紙真真實實攤在我眼前,當加大的黑體字一張張印上:“婊子!”我才發現,我遠沒有自己想象的堅強。


    十五


    忽然間我理解了林嘉惠,她為什麽要給自己包裝那麽一份完美無瑕的身世。就算是英雄不問出處,她那黑暗的過去,如果被連篇累牘地這樣報道,最微小的瑕疵也會被放大,最無辜的遭遇也要被質疑。


    她真的會瘋掉。


    可是你知道嗎,其實,報道本身,並不是讓我崩潰的真正原因。


    我認真地看過,那唯一一張把我狼狽跌倒的照片作為頭條的報紙,總編的名字上寫著:張力。


    我就坐在房間裏,從早到晚。中途有兩次有人敲門,我都沒開。我感覺那個人在門外站了很久,我的感覺是對的,因為我過了很久站起身來,看到他的背影正在過馬路,那個帥氣到極致的人,他為我落寞的背影,我的眼淚掉下來,不可收拾。


    我配不上他,我們沒有將來。


    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我才覺得恢複了一點勇氣。我接上電話線,打算叫一份川菜館的外賣。我還沒來得及撥號電話就響起來。


    “是小勤嗎?”一個男人問。


    他沒說他是誰,但是我當然認得他。這把聲音,化成了灰,我都認得。


    半個小時以後,我和張力約在一間咖啡廳見麵。


    我穿著那身華倫天奴的長裙,他驚訝地打量我。對,要的就是這效果。在你愛的人麵前大可放浪形骸,在你恨的人麵前,一定要時時保持光彩照人。


    “張總找我什麽事?”我在他對麵坐下。


    他端詳我,確定已經開始讓我不自在的時候才說:“莊小勤,你越來越漂亮。”


    他叫我莊小勤,客氣得不像樣。


    我終於鼓足勇氣看迴他。第一次愛過的人,麵目還沒有全非,卻還是如同隔了一片江洋大海。


    “你好嗎?”他忽然換了口吻,柔聲問我。


    “還行。”我說。


    “還像個孩子。”他歎息。


    我笑:“當初你丟下一個孩子時,可有犯罪感?”


    “小勤。”他說,“我有我的無奈……”


    “無非是金錢地位。”我打斷他。


    他尷尬地笑。好半天才舉起咖啡對我說:“能否冰釋前嫌……我們集團正需要一個策劃部主任,年薪很有競爭力,你如果感興趣……?”


    “我?”我指著我自己的鼻孔哈哈大笑,“張總您真逗。哦,對了,我差點忘了謝謝您,讓我一夜成名。這種大恩大德,對我已足矣。”


    “一天那麽多新聞,誰會在乎誰?”張力俯身對我說,“你若願配合我炒作,我保證你得到意想不到的好處。”


    “哈哈。”我笑。他終於慢慢接近真話題。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逗他。


    “你給我一些我想要的東西,我給你一些你想要的東西。”


    十六


    “你知道我想要什麽嗎?”我問他。


    “當然。”他胸有成竹地說,“至少我們曾經了如指掌。”


    我伸出左手,豎起一根指頭。再伸出右手,比劃出一個“八”來。


    “十八萬?”他說,“嗬嗬,看來你現在胃口不小啊。”


    我搖搖頭說:“我想要迴我十八歲那年的純真。”


    這迴輪到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他一定覺得我可笑之極,所以我耐心地等著他笑完,然後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炒些什麽,不過張總的前女友。一個棄婦的血淚控訴,你們有沒有興趣策劃這樣一個選題?我覺得是不錯的哦。”


    張力涵養再好也被我氣得說不出話。我笑哈哈站起身:“不耽誤您寶貴的時間,我先走了。”又惡作劇加上一句,“當然現在網絡資訊很發達,所以,我是不拒絕封口費的,想要打的話,隨時,如果你還記得我的銀行卡號……”


    “莊小勤,你你!”他忽然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你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


    “拜您所賜!”我輕鬆地迴答,順手端起咖啡潑向他。他閃避,我聳聳肩:“空的。”把杯子往地上一扔。服務生趕過來,我手一攤:“那位先生負責買單。”揚長而去。


    我能聽見張力在後麵喊我:“小勤,你別走!”時光忽然迴到十八歲的那一年,我在北京,第一次和他吵架,我拿起包要走,他隻這麽輕輕一句,我已轉身哭倒在他懷裏。但是,我知道,現在的我不能迴頭,我必須全神貫注地走路,不然隨時都會攤掉,為了演這一出,我耗費了全身力氣。


    我走出咖啡屋,風吹得淒涼。張力的車從後麵追過來,他搖開車窗喚我:“小勤。”


    我沒有轉頭繼續走。


    “小勤。”他說,“我今天實際上是想向你道歉的,對不起,你一定要原諒我。”


    我還是沒有轉頭繼續走。


    他把車停到路邊,下車來抓住我的胳膊。我驚訝地抬頭看他,我曾經最愛最恨的人,他的麵目還沒有全非。


    “跟我走。”他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不。”我掙脫他。


    “從我那天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張力啞著嗓子說,“給我機會,我隻要站穩腳根,我們就永遠在一起。”


    我的淚終於不可控製地流下來。


    他把我拖到車上。


    “我知道你也沒忘記過我。”他說,“小勤,我向天發誓,我願意為我過去的所有過失買單,隻要可以再和你一起。”


    我短暫失語。


    他也不再說話,把車開到了我們共同熟悉的一個地方。四年了,我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再來的地方。我們共同住過的那個家。


    十七


    張力說:“房東把房子租給了別的人,簽了合約,我高價才重新租迴來。不是要你住這裏,隻是想讓你明白我的心。我會給你買很好的房子,小勤,相信我,隻要你願意住。”


    我推開門,屋內一切依舊。包括那張舊沙發,那張舊的書桌,甚至廚房裏我做過水煮魚的那口鍋。


    他是費了心思的。


    張力從後麵環住我,我顫抖,欲推開他。他俯身吻我的耳垂,不容我拒絕。我痛恨自己,竟有片刻的貪戀。


    “小勤。”他在我耳邊低語,“我想重頭來過。”


    我如掉入夢中,分不清東南西北。他說完,把我抱到了沙發上,那是我們曾經一起躺過的舊沙發,我來北京的第一天,我躺在他的身上,數他的頭發,他跟我說,要愛我一輩子。一輩子是那麽短,短到讓人絕望。張力的眼睛看著我,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一個陌生的自己,仿佛一個世紀過去了,我終於奮力推開他,往門外跑去。


    漆黑的樓道,我差點跑丟了我的高跟鞋,我是那樣奮不顧身地跑下樓,外麵在下雨,傾盆大雨,如注。我跑進雨裏,像逃離。


    跑到家門口的時候,有人一把抱住我,他說:“天,小勤,我就知道你有事。”


    是林誌安。


    當晚我發高燒。四十度,林誌安要送我去醫院,我不肯。我想,如果我告訴醫生我是嚇燒的,我怕他們會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他妥協,買了退燒藥來給我吃。雨太大了,傘擋不住,迴來的時候,他身上是潮的。他扶我起來,給我喂藥,我聽到他歎息:“小勤,我們該如何是好?”


    我已沒有力氣迴應,很快進入夢鄉。我夢到會夢見林嘉惠,她塗了藍色眼影的大眼睛瞪著我,滿臉委屈,追問我:“為什麽要跟我搶?我隻有他一個!”


    我驚醒,天光大亮,房間裏隻有我一個人,還有一束新鮮的百合,旁邊有張小卡:“我去處理些事,很快迴來,祝早日康複!安。”


    我盯著那個“安”字良久。用力搓麵頰,希望昨日一切皆是夢。


    7


    我決定暫時消失。


    合約已簽,林嘉惠的書交稿在即,我隻好帶上我的手提。我去了京郊的一個小招待所,以前陳昊曾經帶我去過,那裏有點小山小水,重要的是安靜,我好像從沒有過如此認真的寫作,一氣嗬成,一個完美的林嘉惠在字裏行間慢慢凸現。


    我知道他們是愛過的。就像我和張力。隻是每個愛情都危險,人算不如天算,傷心人最好還是躲起來哭,才不會那麽丟人。


    山中一日,人間千年。十天後,我把稿子整理完畢,決定迴去的時候,第一個電話打給了陳昊。他迅速地接,喘著氣問我:“你到底去了哪裏?手機也不開。”


    “我寫完了。”我說,“林嘉惠的自傳,應該很棒。”


    “晚了。”他說。


    “什麽晚了?”我迷迷糊糊。


    “你到底去了哪裏?天不吐?不看報紙不上網?”


    我朝他大喊:“你跟我說清楚!”


    “你先迴來吧。”他說,“我們見麵談。”


    還是老地方,陳昊帶了一大堆報紙來見我,聲音急促:“真嚇人,還翻出了派出所的紀錄,盜竊,還有……”


    是張力的報紙。


    當然,他並不是為了報複我。他剛剛迴國,急於立下一番業績,在集團裏站穩腳跟。他打著海歸的旗號,忽略這個圈子的潛規則。他成功了,我能聽見印刷廠裏報紙瘋狂加印的刷刷聲。錢的聲音。


    而純白無瑕的偶像林嘉惠,在瞬間坍塌。


    十八


    “你還有別的選擇。”陳昊說,“披露你知道的一切,再加上你和林誌安的緋聞,出一本書,小勤,你隻需一夜,就可以暴富。”


    哦,不,不,當然不。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陳昊跟在我後麵,低聲問我:“小勤,我想知道你和林誌安,是不是真的?”


    我隻給了他一個眼神。


    他無聲地退後,沒有繼續跟著我。


    我迴到家,用了整整一天才撥通了林誌安的電話。他的聲音非常疲憊:“我很忙。”他說,但是他猶豫了一會,還是和我約了時間,在我家樓下見麵。


    會麵的一刹,他對著我,高高舉起雙手。我明白,這個姿勢代表:結束了。林嘉惠的神話,我可以小掙一筆的活計,還有,我們之間曾經說過的話,唯一的一個吻。


    都結束了。


    “到底為什麽?”我問他。


    他疲倦的樣子,也還是非常之帥,他耐心和我講述:“本來以為沒有錢搞不定的事。我們的後台老板,非常有錢,你也知道。但是這一家不買賬,據說一個高層剛剛從德國迴來——外國人,真的就不吃錢這一套?”


    “什麽都查出來了,他們真夠厲害的,挖地三尺。”林誌安的神態裏,有一種灰敗的絕望,我看了心如刀絞。


    “還可以挽迴的!”我慌不擇言,抓住他的胳膊。“林誌安,你聽我說。沒有不認錢的,一定是錢太少了。你們後台老板不是很有錢嗎?給他們啊,讓他們撤掉稿子,讓他們道歉,對了,你們可以幹脆把這間公司收購……”我語無倫次。


    “沒必要了。”林誌安的口氣裏有無限淒涼。


    其實我明白。沒必要了,名聲壞成這樣,林嘉惠已經沒有繼續的價值。在這個世界上想要出名的漂亮女孩成千上萬,很快就能找到一個新的林嘉惠——更聽話的一個。


    我感到林誌安把我的手,溫柔地,但是堅決地,從他的胳膊上擼下去。


    “林誌安,”我冷靜地問他,“我們之間的那些,是不是全都不作數?”


    他懇求似地看我一眼:“小勤,現在不要說這些好嗎?我要趕迴去照顧小惠,她的狀況很不好……”


    他急匆匆地走了。我看著他的白色福特瀟灑地拐個彎然後消失不見。但是車又忽然地迴來,我的心裏有刹那的狂喜,他在我麵前搖開車窗,看著我,我本已冰冷的的心一點一點地溫熱,我等著他開口,說出我想聽的話。


    可是他卻問我:“你和那個張力,是舊日戀人,對麽?”


    我驚訝。


    “小勤。”他說,“我多麽希望這件事與你無關。”


    我百口莫辯,說不出一個字。


    他搖上車窗,將車再次開離我的視線。


    我慢慢走迴家,忍住不掉眼淚。白色的花倫天奴長裙鋪開在我的床上,從公主打迴灰姑娘的原形,如此輕而易舉。


    後來,根據媒體的報道,林嘉惠的自殺,發生在傍晚6點到六點半之間,應該就是林誌安離開她來見我的那半個鍾頭。


    她死了,無法搶救。


    那夜,我接到無數書商的電話,伊人已逝,與她有關的東西都可以賣大價錢。我知道是陳昊一片好心,但我不能接受,我坐在電腦前,按刪除鍵,一個字一個字將那五萬字慢慢刪去。電腦裏放的林嘉惠的歌:當夏日最後一朵玫瑰,開在空房間寂寞的酒杯……


    我知道有很多人和我一樣懷念她,我知道我是她最不在意的一個。


    可是,我也知道,我的眼淚是真實的。


    8


    這年夏天,短得奇怪,仿佛隻過去一半,秋天就提前到來。


    林嘉惠像一顆流星。迅速走紅,迅速消失,人們的記憶力是殘忍的,很快都沒有人再記得她,不知道有人特意封殺還是怎麽樣,20天之後,在一切報章,都再也找不到她名字。


    但是我記得她。我去碟店,從角落裏翻出她平生唯一一部電影,她飾演一個來北京尋夢的少女。片子拍得並無新意,有點類似《十七歲的單車》,但是林嘉惠的表演光芒四射,有一段,她趴在青梅竹馬的情人肩上大哭,那一刻,我相信,她飾演的,是真實的她自己。


    十九


    她的自傳刪去了,當初的資料卻還收在我這裏,百無聊賴的時候,我也會翻閱。有時候翻著翻著就睡著,會夢見她,還是一樣的夢,她塗了藍色眼影的大眼睛瞪著我,滿臉委屈,追問我:“為什麽要跟我搶?我隻有他一個!”


    我在夢中也先自氣餒,頹然道:“我沒有和你搶。我也搶不過你。他始終是你的。”但是她不肯相信,絕望地一次次搖頭。她蒼白的臉上掛滿淚和汗,唯有眼睛亮著像兩顆火石,在黑暗中灼灼跳蕩。


    她非常非常的美麗,讓人心碎。


    在家悶了很多天,我終於肯見陳昊,他迴請我一頓海蟹粥,邊吃邊埋怨我:“像你這樣冰清玉潔,堅守道德,不餓死也要被氣死。”


    我懶得跟他煩,隻好使出殺手鐧:“那個張力的老婆說她不認識你。”


    他一下子啞掉,半晌才嗯嗯啊啊地給自己打圓場:“我認識她的,那天晚上我其實比張力先和他講話,可能我不夠帥,她忘記了。”


    我不拆穿他。就算真的認識,又怎麽樣?沒有人會真的為了這樣一個不成立的理由而照顧一個不相幹的人四年,其間不僅要賠小心,最重要的還要貼鈔票。


    我最近是學乖了,早去查過,原來讓我掙到第一筆錢的那本所謂的“導演的書”,壓根就不存在。


    當然,他是愛我的,不然,沒理由做這些。


    陳昊尷尬地把粥三口喝完,付賬走人。我獨自一人慢慢走迴家,我想,原來這個世界好人真的是沒好報的,陳昊是好人,但是他喜歡一個女孩好多年,這個女孩卻假裝不知道。張力不是好人,卻成為這場林嘉惠事件中唯一的受益者。我看最近的新聞,他們報紙的銷量在市民階層飆升,據說他也因此獲得多少多少的集團股份。不過這些,已經與我無關。


    終於接到陳昊的短信:“告訴我,我是否有機會?”


    我硬下心腸沒迴,刪掉了它。


    在心底,唯一和我還有關的人是林誌安。但是他好像憑空消失了。消失就消失吧,我已經學會唱林嘉惠的歌,在ktv裏,以假亂真。唱完後我起身,從黑暗的大街獨自走過,抽一根香煙,想一個人。


    就這樣,莊小勤的生活恢複正常,照樣是晚睡晚起,接些散活。不同的是,我開始看一些娛樂新聞,不知道為什麽,我不知道我在尋找誰,或者等待誰。


    終於還是被我等到了。


    但不是在娛樂頻道。廣告的時候我轉台到新聞,甜美的女播音員盡量嚴肅地念:某新聞出版集團副總昨日發現死於家中,疑兇已經投案自首,據他稱,兩人是因為前不久曾沸沸揚揚的一起娛樂圈打假事件結下仇怨……


    然後,林誌安帶著手銬的身影出現。對著鏡頭,他居然在微笑,不卑不亢。不知情的人會以為這是在拍警匪劇,英俊的男主角含冤入獄,但是司法公正,他最終沉冤得雪,與愛人團聚……


    但這是真的。林誌安被武警押走。有人問他,有沒有想對誰說最後的話?他猶豫,嘴唇翕動,有一刻,我幾乎以為我的名字會從他口中吐出……但是他最終,搖頭。


    他轉身,背影消失,隔著一層熒幕,這是我們的永訣。


    這真是一個慘淡到極點的夏天。比冬天還要寒冷,我愣了很長時間,終於撲倒在地板上,放聲大哭。我一邊哭一邊捶著地板,像個小孩似的放肆。林嘉惠死了。林誌安也要死。張力……我大哭著想,張力,我剛到北京的時候他用兩個月工資買了一台摩托,我從此不必再受暈車之苦。在那些沒有被金錢和欲望汙染的日子裏,我們真誠地相愛過。我的心裏忽然沒有了一絲的怨恨,我覺得我對不起所有的人,而我,又那樣深深地,愛著他們。


    我還想起那一夜,林誌安的吻落在我鼻尖上的時候,我以為,我們會相愛。


    可是愛情就是這樣,隨時開始,隨時結束。這多讓人心酸。


    夏天最終將結束的時候,陳昊告訴我,他要結婚了。對象我不認識,據他說是家裏給他找的,條件不俗。他給我發來請柬,邀請我參加婚禮。


    “哎呀對不起!”我說,“太不湊巧了,我的機票也是那天!”


    他一驚:“你要走?去哪?”


    “迴老家唄,趁著還沒有老得不像樣,想辦法把自己嫁掉。”我輕快地迴答。


    “哦。”他說。“禿”地一聲,掛掉電話。


    我馬上打出去。“喂訂票中心嗎?”我看著陳昊的結婚請柬,“請給我一張9月9號的機票,去成都。”


    我離開北京的時候,沒有人來送。本來,我就隻陳昊一個朋友。我把退還的房租押金,還有買完機票剩下的錢,給他買了一套銀餐具。他是好人,可以成為任何一個女孩子的幸福。隻可惜,我不算在其中。


    行李托運之後我拎著一個紙袋在候機廳瞎逛,尋找我要找的人。


    一個女孩子,穿著簡潔的運動裝,皮膚緊繃,青春無限。


    就是她了!我在心裏喊。


    一個箭步衝上去。“你好我叫莊小勤事情是這樣我有一條華倫天奴的裙子很漂亮但是我穿著不是很合身想把它送給最合適的人。”我一口氣說。


    她詫異地看著我。猶豫,心動,最後伸手:“謝謝你!”她快樂地說,年輕的笑容如花綻放。


    我相信,在那一刻,她會覺得今天的自己,是最幸運的公主。


    飛機起飛的那一刻,我閉上眼睛。仿佛所有的疲憊都已卸下,我將飛去全新的日子。我當然並不懷疑,以後的我會遇到別的男人,和他相親相愛,共度白頭。隻是張力,陳昊,林誌安,我會記得他們,像記得每一個半途而廢的夏天和每一場飛飛揚揚的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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