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


    紐約,唐人街


    轉角處開著一家小店,售賣中英文報章雜誌,兼租售一些影碟。


    老板是老華僑,懂一點點英語,說話帶著濃重的台山口音。七十多歲的他每天坐在櫃台,一邊看報紙一邊看店。


    「伊明。」台山腔。


    被叫喚的工讀生轉頭,看見老板在打個眼色。伊明朝他的目光望去,隻見色情刊物專櫃前站了個一頭紅發的白種青年。


    「咳。」老板示意小夥計把白看的客人趕走。


    伊明隻好拿著雞毛撣子,裝著打掃的模樣靠近青年。


    「抱歉,這位客人請挪開一點。」一般情況客人都會識趣離開,但紅發青年隻是不情不願地移開一步。伊明斜眼偷看,客人的臉被遮住了,但身材很高,體格很魁梧。


    這麽一個大男人居然大刺刺地白看書,而且還是色情雜誌。色情專櫃雖然在店鋪的最角落,但小店四麵都是玻璃,街上人來人往好不好!


    再看清楚,紅發青年手上的居然不是裸女雜誌,而是專賣男色的寫真集。


    伊明鄙夷,冷聲道:「這位客人,我要打掃,請你讓開。」


    「你等一下再打掃好不好?別妨礙我啊!」紅發青年看也不看他,吼得理直氣壯。


    「……」


    ◇◇◇


    「咳咳咳。」老板大聲地幹咳。


    正在打掃的伊明歎了口氣,望向色情區。果然,又是那個惡客。


    已經連續五天了,紅發青年每天都來,每次都站在同一位子看同一本雜誌,一看就看幾小時。對書店的老板和員工來說,若人人都這樣白看書那還了得?他們要吃西北風了。就是長得孔武有力,也不能這樣欺負人是不是?


    身材纖細的伊明決定今天不再退縮。


    「麻鷹唿喚老鷹,小雞在9點鍾方向出現。」唐納德壓低聲音,塞進耳朵內的小型接收器隨即傳來迴應。


    『老鷹收到。』


    「咳。」


    唐納德以雜誌擋臉,眼睛偷偷盯著街上,渾沒注意有人來到身旁。


    「咳咳。」


    「……喂!」


    唐納德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咦?沒人?


    「這位客人!」伊明沒好氣地提高聲音。


    視線略為下移,身高一米九的唐納德對上一雙黑潤的眼眸。


    小時候,唐納德總懷疑東方人那雙黑漆漆的眼瞳看出來的世界跟藍眼睛的自己不一樣。


    長大後,他依然對那神秘的黑色有異樣好感。


    「你……叫我?」


    伊明翻白眼。真是的,這人長得也算氣宇軒昂,怎麽這樣好色?


    「這本雜誌。」


    「雜誌?」唐納德第一次看清手上的東西,「呃?」


    還想裝傻嗎?伊明決定開門見山,「請你買下來吧。」


    唐納德臉紅,「不、不,你誤會了。」


    伊明臉無表情,「既然那麽喜歡就請買迴家去看,不然你每天來看幾小時,我們會很困優的。」


    唐納德想要解釋,但卻突然聽見上司唿喚。


    『小雞發現了我們,正向3點鍾方向逃走,麻鷹和禿鷹立刻追截!』


    「麻鷹收到!」不好,獵物要逃了!唐納德拔腿就跑,連雜誌也帶著跑。


    「啊?啊——賊啊——」伊明一愣,連忙追趕


    二人一先一後衝出書店大門。伊明雖然纖細,身高隻有一米七,但跑起來卻快得像隻梅花鹿。他高中時代是田徑部成員,一百米短跑好手呢。


    「別跑!你這下流無恥的賊!」


    唐納德聽見唿喊,但壓根兒沒有意識到那個『賊』是自己,於是繼續拚命奔跑,追趕前麵的目標人物。


    「別、別跑!」跑了超過五十米,伊明漸漸追近,但也漸漸感到氣喘。這時他忽然發覺自己手上還拿著打掃灰塵用的雞毛撣子,


    「叫你別跑啊!」撣子一揮,正中某『賊』背脊。


    「啊!」唐納德突然吃痛,幾乎一跤跌在馬路上,「你幹什麽?!」


    「付錢啊!要不把雜誌還來!」伊明一手抓住唐納德的手臂,另一手抓住雜誌。


    唐納德眼見目標人物快要逃出視線範圍,不禁發急。這個行動策畫多時,不能功虧一簣啊!他掙開手臂上的桎梏,猛力一甩。


    「別妨礙警察辦公!」這句話吼得又快又兇。


    「啊!」伊明跌倒,但攥住雜誌的手怎也不肯鬆開。


    『嗤』一下裂帛似的聲音,男色寫真集被撕開兩半。唐納拿著一半跑得無影無蹤,隻留伊明慘兮兮地趴在地上。


    同日黃昏


    伊明一拐一拐地從警署出來。


    他報案了。雖然警察伯伯的表情告訴他,為一本色情雜誌報案是浪費警力;雖然老板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書錢從伊明的薪水裏扣除就算了。


    可是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那個可惡的紅毛賊!!若再碰上非把他、把他……伊明在想應該用什麽殘酷手段,忽然聽見有人在背後叫他。


    「嗨!」男人揮揮手,開朗地笑。高大,紅發,蔚藍眼瞳,不就是……


    「啊啊啊——賊啊——」伊明大叫,一把抓住一名路過的員警,「是他是他!快抓住他!」太好了,得來全不費功夫。


    員警向紅毛賊敬了個禮。


    「啊?」伊明愣住。


    唐納德示意夥計離開,然後走到伊明跟前,禮貌地出示證件。他猜想在馬路追逐時伊明沒有聽清楚他的話。


    「我是毒品調查科探員唐納德·麥爾。你呢?」


    「伊明,紐約大學二年生。」伊明不情不願地答。


    「你是工讀生啊?你打工的書店附近有很多舊公寓,其中一幢是某毒販的貨倉,我們監視他很久了,今天終於人贓並獲。」


    伊明輕哼一聲,隻好自認倒黴。


    唐納德撓撓頭,很不好意思,「對不起,連累了你,我正想到書店賠罪呢。」


    「算了。」不然還能怎樣。


    唐納德看著那張小巧精致的撲克臉,忽然伸手往外套內袋裏掏啊掏的。


    「這個,還你。」是半本色情雜誌。


    伊明臉都黑了。


    「這樣還我有什麽用?還能賣嗎?」


    「那、那我賠錢吧,就當是我買了。」唐納德連忙拿出錢包。


    「當然要賠啊。」伊明理直氣壯,「老板要扣我薪水呢,那是我一星期的午餐錢!」


    一星期的午餐錢?這種書那麽貴?唐納德掏出一張百元鈔票。


    「書價二十,找續八十。」伊明數錢,他的錢包裏隻有幾張小額鈔票,加上口袋裏的零錢,共湊到二十五元五角,「給,欠五十四元五角,明天還你。」


    一星期的午餐費隻有二十元嗎?紐約物價不便宜啊。唐納德心生憐惜,「不用還了。」


    「什麽意思?我才不要占你便宜。」伊明仍然是撲克臉,「明天我會來還錢,但是要先扣除醫藥費。」


    「醫藥費?」


    「你推跌我。」伊明拉起衣袖,露出纒著繃帶的前臂,「消毒藥水兩元九角九分,藥膏四元,繃帶一元七角五分,合共八元七角四分,這是藥房開出的單據。」


    「你沒有看醫生?」唐納德皺眉,握住他的手細看。繃帶隱隱透出血跡,可見傷得不輕。


    「我跌倒時弄髒了衣服,洗衣費算兩元,可以嗎?」宿舍裏的自助洗衣機漲價了。


    「手臂留下疤痕就不能穿短袖衣服了。」唐納德答非所問,表情非常惋惜。


    伊明當他答應了,「五十四元五角減十元七角四分是……」心算中。


    「我跟你交往吧。」


    「啊?」當機。


    唐納德道:「我很喜歡看功夫電影,所以也知道一些你們東方人的傳統。」


    「所以?」伊明不解。


    「你身上留下疤痕,對女孩子來說是影響終身的事。」


    「女孩子……」伊明身子微顫,緩緩握緊拳頭。


    唐納德徑自說下去,「按照你們的規矩,我會負起責任跟你交往,先友後—」「婚」字沒有出口,替代的是一聲淒厲的慘叫。


    ◇◇◇


    一年半前……


    大學露天茶座,這兒的咖啡紅茶大杯好喝又便宜,是學生喜歡流連的地方。


    伊明和唐納德看完電影,也來這兒歇腳。


    「你的熱檸檬紅茶和奶油蛋糕。」唐納德排隊買來食物,他自己的是冰咖啡跟特大冰淇淋薄烤餅。


    「我沒說要蛋糕。」伊明說。他沒有吃蛋糕的預算,今個月的零用快要超支了。


    「我請你吃。」唐納德說。


    「誰要你請?我自己付錢。」算了,明天的午飯不吃,先吃甜品。伊明斯文地拿起叉子。


    蛋糕麵上布滿了鮮果,他先吃掉不喜歡的草莓,再小口小口地吃蛋糕。


    奶油香滑,海綿蛋糕鬆軟清甜,跟紅茶配合得恰到好處。美食永遠令人心情愉快,撲克臉換上淺淺笑靨。


    吃掉半份蛋糕,伊明抬頭,對上某人帶笑的眼睛。


    唐納德早已幹掉自己那一份,碟子上隻剩下不喜歡的櫻桃和香蕉。


    「好吃嗎?」他笑問,覺得伊明吃東西的樣子很可愛。


    伊明莫明地感到臉上一熱。


    「算帳吧。」換上撲克臉,拿出紙筆和單據,伊明一板一眼的計算,「晚餐吃了熱狗和汔水,費用我們平均攤分,炸洋蔥圈是你另外買的,我沒有吃。戲票是每人一元。」


    電影是大學電影社放映的。電影社經常會辨一些小型影展,也會定期播放電影。由於是社團活動,學校會提供資助和放映場地,學生隻需要象征式付一元入場費。這是伊明最喜歡,又能夠負擔的娛樂。


    「對了,蛋糕和紅茶多少錢?」


    「都那麽熟了,還算什麽?」唐納德攤攤手,說道,「你請我看電影,我負責吃的好了。」


    「才不好!我們可沒多熟。」伊明去小賣部問明了價錢,硬是把帳算得一清二楚。


    唐納德被迫收下錢,有點尷尬地摸摸鼻子,搭訕道:「很不錯嘛,剛才那套……」什麽片子來著?


    「塔可夫斯基的『鏡子』。」伊明臉無表情,淡淡道:「還有,你說很不錯的是指座位嗎?」


    「是啊,上次那套什麽什麽在小課室放映,座位又硬又窄,今次的演講廳就寬敞多……呃?」糟糕,說漏嘴了。


    「果然,你每次看不到十分鍾就唿唿大睡。」伊明冷冷地瞅著他。


    「才沒有唿唿大睡!」唐納德大聲否認。他明明是半夢半醒,在恍恍忽忽間也看到很多啊。


    「其實你不愛看就不愛看,不需要勉強自己啊。」伊明呷了口紅茶。忘了從何時開始,兩人每星期都一起看電影。


    看著費裏尼、伯格曼、維斯康堤、艾森斯坦、奇士勞斯基、奧森·威爾斯等等大師級的經典名作,自己是很開心啦,可某人……眼角瞟向那臉紅脖子粗的男人,這家夥簡直是來睡覺的,真懷疑他家裏是不是沒有床。


    「我沒有勉強。」唐納德一口咬定,「我不討厭藝術電影啊。」隻是更喜歡緊張刺激節奏明快的動作片而已。「對了,上次那套【發條橙】就看得很爽。」


    粗俗。伊明翻白眼,在心裏嘀咕。【發條橙】雖經典,但太暴力了。某人的簡單腦袋果然隻裝得下血腥、色情和低級笑話。伊明敢打賭【發條橙】的社會諷刺意識,唐納德一定沒看懂。


    咦?粗俗?頭腦簡單?嗯,記起來了,當初結伴看電影的理由。


    話說唐納德經常來書店租影碟,但每次隻租打打殺殺的動作片和胡鬧低級的笑片,結果被自己批評為品味低俗,頭腦簡單,隻會看沒有深度的荷裏活電影。


    迴想起來,那次拌嘴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沒想到他那麽孩子氣,居然為了一句話而逞強到現在。


    「喂,你一個人在偷笑什麽?」唐納德困惑地看著笑個不停的伊明。


    「沒什麽。」伊明想板起臉,但無法抑製嘴角上揚的弧度,他掩飾似的拿起學生報閱讀,「呀,下星期有日本電影展啊,黑澤明的『亂』和『羅生門』連續播放。」


    那得看多久?唐納德的臉一垮,待看見伊明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挺起胸膛,「好啊,去看啊,我還怕你不成?什麽時候放映?」搶過學生報,一看,「咦?居然有這部片子啊?」


    「有喜歡的電影嗎?我陪你去看好了。」伊明道。唐納德陪了自己那麽多次,應該迴報一下的。


    「陪我看?真的?」唐納德歪著頭,好像不相信的樣子。


    「真的。」伊明點頭,懶洋洋道:「電影研究社的社員品味很好,挑選的都是經典影片,難得其中也有你會欣賞的。」


    「好吧,那我們去看這部。」唐納德指出來。


    伊明探頭看,「索、索多瑪120天?!」前言全部收迴,他不會去看這種電影的!


    「很經典的電影吧?」


    「這……」不能說不經典。


    「真正的電影愛好者隻會分片子的好壞,不會分種類。」唐納德靠著椅背,懶洋洋道:「不過,這部電影膽小的人不能看,我看你還是……」


    「什麽意思?你在向我下戰帖嗎?」伊明眯起眼,「好呀,就去看,誰怕誰!」


    「哎,你別逞強了。」


    「你說誰在逞強?!一起去看,不敢看的是膽小鬼!」


    電影播放當日……


    一條纖細的身影在開場後十五分鍾從播映室奪門而出。


    「嗚——」伊明抱著樹幹幹嘔,幾乎連內髒也嘔出來了。太可怕了,他從沒看過那血腥殘酷恐怖的畫麵。拍出來的人簡直是變態,而喜歡看的人……


    「唐納德!你這個大變態!」


    「嘿嘿,我贏了。」某人趾高氣揚的表情活像個孩子。


    「我討厭你!!」


    ◇◇◇


    一年前……


    隨著剪刀哢嚓哢嚓的響,烏黑的發絲紛紛落下。


    「剪好了。」唐納德細心地用軟毛掃子掃幹淨伊明身上的碎發。自從得知某節儉學生為了省錢而自己剪頭發後,熱心的他便自告奮勇,充當其專用發型師。


    伊明左右看看,很滿意,「謝謝。」


    「都那麽熟了,還謝什麽?」唐納德聳聳肩。


    伊明微笑,道:「記得第一次,你把我的頭發剪得好像被狗啃過似的,害我整整一個月要戴著帽子上課。」


    「那次是一時失手。」其實是生手,那次之後唐納德才苦學發型設計,「事後我有跟你賠不是啊。」


    「嗯,賠禮的龍蝦很好吃。」每天吃馬鈴薯泥的伊明同學露出嘴饞表情。


    「我可以常常請你。」唐納德說。


    伊明隻當沒聽見。唐納德知道他的性格,也不再堅持。


    「我來做晚餐,你休息一會。」


    「讓我幫忙吧。」伊明說。老是在麥爾家打擾,不幫忙不好意思。


    「不用,這是上次釣魚比賽的賭注,忘了嗎?」


    「嗯,想起來了。」最近除了看電影,二人偶然會結伴郊遊。


    夏天遊泳,秋季賞楓,都是經濟又有趣的活動。其中伊明最喜歡到河邊或湖畔釣魚,現烤的鮭魚和鱒魚非常美味。幸運的伊明每次都釣到很多,假如學校宿舍準許學生自行開夥,他的糧食問題就解決。


    「怎麽了?為什麽一時笑一時歎氣?」唐納德奇怪地看看表情豐富的淘伴,自問猜不透他古怪的心思,「對了,買了『魂斷威尼斯』的影碟,要看嗎?就放在我的背包裏。」


    大導演維斯康提的名作?伊明開心地翻出來,蹦跳到客廳播放。


    唐納德在開放式廚房做沙拉,隻要抬頭便能看到客人的情況。


    伊明看電影時的神情專注而幸福。那麽熱愛電影的人在大學卻主修流體力學,理由是他的數學成績最優秀;還有,修讀電影將來不易混飯吃。


    唐納德認為二十不到的年紀正是追夢年華,念大學是為了求學問,應該修讀有興趣的學科。伊明過度早熟和精打細算的個性有時會令他覺得心痛。


    「唐。」


    「嗯?」唐納德迴神。


    「電話響了。」伊明提醒。


    「哦,你接吧。」唐納德的手沾著醬汁。


    伊明沒所謂,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為這裏的常客。


    「是你父母,快來聽。」


    唐納德在牛仔褲上擦擦手,朝皺起眉頭的伊明扮鬼臉,然後才接過電話。


    「髒鬼。」伊明還他一個鬼臉,迴客廳看電影。


    「爸、媽,生活愉快嗎?……嗯嗯,知道了。……我愛你們,再見。」


    「掛線了?」伊明奇怪地問。才聊了不到了一分鍾。


    「是啊,爸媽托我寄郵包到非洲而已。」


    伊明曾聽唐納德說過,麥爾夫婦退休後跟隨慈善團體到非洲各國去做義工,幾年才迴家一次,平常也很少跟子女通訊。


    「分開那麽遠,不會難過嗎?」伊明側著頭。如果是他,一定會很擔心。當然,他的父母也不可能效法麥爾夫婦。華人多半希望晚年生活安定,有子孫承歡膝下。


    唐納德挑了挑眉,道:「可是,大家都是這樣啊。」


    他口中的『大家』當然是指典型的美國人。在大部份西方人的觀念裏,父母養育子女是責任,子女成長後理所當然離開父母,配偶才是相伴一生,最重要的人。


    唐納德反而覺得華人的親子關係很奇特,彼此依賴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他認識一些華籍朋友,長到三十多歲還跟父母同住,吃用都靠家裏,由母親代為收拾房間洗熨衣物,每晚供應熱騰騰的飯菜和奇怪但聽說很滋補的中國湯。


    換作西方少年,十五六歲便出外打工賺零用,一待成年便迫不急待搬離家中。唐納德也是一樣,到了十八歲便搬出去,跟幾個朋友一起租了個地庫居住。後來因為父母跑到非洲,他才迴來看家。


    總而言之,在唐納德的印象中,大部份的華裔青年都很倚賴家庭。除了……


    「伊明。」這獨立得叫人心疼的小東西。


    「嗯?」


    「你真的很愛逞強呢。」柔聲。


    「什麽?」這家夥莫名其妙的在說什麽啊?伊明揚起彎彎的眉毛,眯起了眼睛,「明白了。你想吵架是不是?放馬過來啊,我怕你不成。」反正也很久沒開戰了,嘴皮子癢癢的。


    「嗬嗬。」唐納德笑著高掛起白色的抹桌布。


    「哼,膽小鬼。」伊明得意洋洋,又轉過頭繼續看電影。


    唐納德也不計較,逕自拿出牛排,灑上黑胡椒和迷迭香。


    脂肪分布均勻的厚切牛排落在燒紅的煎鍋上,發出「滋」的一聲,誘人的香味飄到客廳。


    「呀……」對兩個星期沒吃過肉的青年來說,沒有比這更誘人的味道。


    伊明拋棄了維斯康提,投奔到唐納德身邊。


    「那個,牛排我要半生的。」雖說是自己應得的獎賞,但畢竟吃人嘴軟,伊明也暫時收起傲氣,露出可愛可親的笑容。


    唐納德答應,轉頭一望。少年嘴饞貓似的靠在他身邊,用含情脈脈的目光盯著快要煎好的牛排。


    真的那麽餓嗎?大學的夥食那麽差?


    唐納德憐惜地說:「飯後我做熱可可給你喝,甜點有草莓奶油蛋糕。」


    「唐……」伊明眨眨濕潤的眼睛,說道:「下個月的發薪日讓我請客吧。」看來他真的很感動。


    「真的?你要請吃什麽?」


    「中國菜。」


    「我知道有家館子—」唐納德正想狠宰一把。


    「借你家廚房一用,我做素餃子給你吃哦。」笑眯眯。先發製人的伊明還是那麽精打細算。


    ◇◇◇


    半年前……


    場景是麥爾家的客廳。


    伊明吃過晚餐,半躺在舊沙發上打盹兒。


    「伊明,醒來。」唐納德洗完盤子,走過去搖他。


    「唔……」伊明皺眉,無力撐開眼皮。


    「醒一醒,睡王子,我要吻你了。」唐納德恐嚇道。


    「別鬧了……」伊明呻吟。可憐他要打工,又接了幾份補習兼職,還要上課和寫論文。越接近畢業,他就越忙,最近每天平均睡眠時間隻有四小時,「拜托,讓我息勞歸主吧。」這一刻,他真的想在這舒服柔軟的沙發上一睡不起。


    唐納德沒好氣,上前拉起筋疲力盡的少年,「到房間去睡,我的床借你。」


    伊明被強拉起來,但唐納德一鬆開手,他又倒在沙發上。


    「我抱你吧。」歎氣。


    「不,不用了。」伊明掙紮坐起,雙手用力拍打自己的臉頰,「我醒了。」


    「客氣什麽?去睡啊,床比沙發舒服些。」


    「不睡了,一會兒還要打工。」揉眼睛。


    「什麽?你已經累成這樣,還要去打工?!要錢不要命啊?」唐納德咆哮,受不了地罵道:「白癡,你別那麽愛逞強好不好!」


    居然罵白癡?!伊明怒瞪著眼。人與人之間感情越深厚,言行就越放肆,還美其名曰:熟不拘禮。


    既然如此,伊明也不客氣。


    「豬頭!誰愛逞強啊!我也是迫不得已好不好!我的家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說到後來語氣變得黯然。


    伊明的父母已經退休,家庭經濟支柱是年長十歲的大哥。伊大哥年紀輕輕已是頗具名氣的會計師,並且擁有自己的公司。能幹的他對小弟很慷慨,伊明十五歲留學美國,念的是著名私立高中,後來順理成章考上nyu—全美最貴的私立大學之一。


    可是,就在伊明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伊大哥的公司突然倒閉,人也因為債務問題而潛逃海外。伊明因為不想成為父母的負擔,所以一邊讀書,一邊拚命打工賺學費。


    唐納德歉然地撓撓頭。每次談到這問題,伊明精致的臉孔都會染上哀傷,他一定很擔心遠方的父母和失蹤的兄長。隻是……


    「我為你難過,伊明,可是我還是無法理解你做的事—」


    「當然了,你是豬頭,什麽都不理解!」伊明還沒消氣。


    被搶白了,但唐納德諒解他心情不好,溫言道:「我曾經建議,同時兼顧學業和打工太辛苦,不如先停學,專心工作存夠錢再繼續念書,可是你不肯聽。」以前他也提出過要借錢給伊明,而且說了好幾次,可是伊明一聽便生氣。


    「不行的!上次已經跟你解釋過了!若不能如期畢業,我的謊言就會捅破!」伊明著實氣惱。這些年來,他隻對唐納德一人完全放下心防,委屈和苦水也隻向唐納德傾訴,可是那死腦筋的家夥卻一點都不明白。


    「再說一次,我父母為了不影響我念書,一直把大哥的事瞞著我。我想讓他們安心,所以他們不願我知道,我便裝作什麽都不知。而為了不讓他們代替大哥寄錢給我,我一直騙他們說我在學校拿到全額獎學金和生活費。」


    事實上伊明雖然成績優秀,但也隻拿到部份獎學金,生活費更要自己解決。不過無論如何,他也不會動用父母那不多的養老金,更不能讓他們知道自己在吃苦。就算死,他也要如期畢業,並且拿到一級榮譽。


    「這樣解釋你明白了嗎?豬頭!」瞪眼。


    唐納德聽得撓破頭皮。家人之間怎麽可以有那麽多謊言?就算那些謊言是建築在愛和體貼之上,他仍是無法認同。


    不過,盡管不認同,他還是會心痛。唐納德上前,獻上安慰的擁抱。


    「可憐的伊明。」


    伊明臉上一熱,可能是因為不習慣西方人視為平常的肢體接觸,他覺心跳很快。


    「放、放開我。」


    「你討厭這樣嗎?」


    「我、我要去打工了。」


    「是嗎……那我送你吧。」唐納德拿出摩托車的鎖匙,又把頭盔給伊明,「去學生家補習是嗎?」


    「去酒吧。呃。」糟!說漏嘴了。


    唐納德眯起眼睛,「酒吧?上次那家?」上個月伊明說換了工作,他特地去探班。


    「那個……」伊明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


    「不是叫你辭掉嗎!」那是家烏煙瘴氣的店啊!唐納德超生氣,「白癡!要錢不要命!你知不知多危險啊!那是色情酒吧,女侍都打扮成兔女郎呢!」


    「那又怎樣?我是男生啊。」老板又不會叫男生戴兔耳,穿那性感泳衣似的裝束。


    「呃,那裏是哈林區,有黑幫聚集也有毒品交易。」唐納德又找到新說詞。


    伊明語塞。這些他都知道,可就是這樣薪水才高啊。他畢業後還想繼續進修,也希望能寄點錢給父母。


    唐納德見他躊躇,便再恐嚇:「那裏經常有警察臨檢,萬一被抓個正著,你就完蛋了。」


    伊明臉色一變。留學生是不能明正言順工作的,所以有些黑心老板隻肯付低得可恥的工資。亦正因如此,酒吧的工作才顯得那麽重要。


    「我不管了。」不會那麽倒黴,被抓個正著吧。


    「喂喂!」


    「你也別管我!」


    所以,唐納德老是說伊明愛逞強並非沒有道理的。


    「你去哪裏啊?伊明!」


    「打工!」背上書包,轉身走。


    「等一下!」唐納德攔住他,「叫你別去啊!」


    「我要去!」


    「別去!白癡!」


    「豬頭!不去你養我啊!」


    「好啊,養你就養你!誰怕誰啊!」


    「……」


    「……」


    對話怎會發展到這地步的?二人大眼瞪小眼。


    過了半晌……


    「豬頭,你己見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快配合啊,打個哈哈,就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我知道。」


    「呃?」伊明來不及反應,嘴唇忽然被一片溫熱的觸感覆蓋。


    一條模糊的界線,就這樣糊裏糊塗地跨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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