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誰?


    水清影收攝精神,將心中的問題暫時排開,繼續演奏,不過她的心思卻早已不在演奏之上,再彈了一會,曲調就跳入尾聲,一陣悠揚的合鳴之後,水清影坐的高台又慢慢升了迴去,消失不見,而底下演奏的女子則收起樂器,俏兮兮地摘下覆在麵上的紗巾,在台上走動一周後,這才羞答答地魚貫走迴樓上,留下滿堂的秋波。


    清影姑娘是賣藝不賣身,但其餘的女子卻是可以接客的,這幾十名女子個個長得嬌俏可人,才情技藝也是不俗,不能得到水清影小姐的青睞,找幾個替代品也是不錯的選擇,當下就有不少客人揮手招來一邊的仆役,詢問這些女子的消息,要其代為引見。


    這時一個中年美婦從二樓走了下來,站在剛才表演過的台子上,笑著說道:“感謝各位客人光臨臨仙舫,在座有不少客人都是老相識,想必都認識了,不過奴家還是自我介紹一下,奴家麗娘,負責打理臨仙舫,如果在座剛才看中了舫上的哪位姑娘,待會隻管跟奴家說……不過在此之前還是老規矩,請各位大人暢所欲言,清影和其餘的姑娘都在樓上聽著,如果哪位公子說的中清影姑娘的意,便可上三樓與清影姑娘單獨一敘。今天清影姑娘想聽聽諸位對她剛才所彈曲子的看法。”


    “今天的問題比較簡單啊,說不定有機會哦!”


    麗娘的話剛說完,底下的諸人都私下議論起來。


    這兩個對話的顯然是常客,言語中透露出對水清影的無限景仰,他們細語一番後便開始踴躍發言了。


    舫內大多都是文人才子,對音律都頗有研究,場麵氣氛立刻活躍起來,麗娘按照順序請各位躍躍欲試的人起身發言,六郎在宮內就經常經曆這種討論,但參與者無不是當時的大家,跟他們比起來,在座的這些才子的評論是在太膚淺和沒有新意了,無非是說一些景仰讚歎的話,最多加上一些對技法上的評價,一點吸引力都沒有,六郎都懶得跟這些人為伍一起談論,側目眺望窗外的夜景。


    水清影招來邊上的侍女,在她耳邊吩咐了幾句,侍女點頭悄然走下樓去,在悄悄地在麗娘耳邊說了幾句話。麗娘眼中露出一絲訝異,將目光集中在六郎身上,繼續說道:“奴家發現,靠窗的這位公子似乎有話要說,但可能不太習慣這裏的氣氛而欲言又止,現在船上的賢達們大多都發表過看法了,這位公子有何高見不妨跟我們分享?”


    六郎聽到柴明歌的提醒,將注意力收了迴來,這才發現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無奈之下苦笑一聲,起身揖手說道:“可能要讓麗娘失望了,在下對音律不甚在行,哪有什麽高見?”


    周圍不少人立刻露出鄙夷的神色,在這裏,誰都想要表現出自己最佳的一麵,以顯示自己的超卓不凡,搏佳人歡心,在這裏謙虛就是無能的代名詞,不僅是周圍的同道,就連這裏的姑娘都對音律頗有研究,清影姑娘平常很少主動邀請賓客發表看法,但受邀的大多都是才高八鬥之士,隻可惜卻看走了眼,原來是一個繡花枕頭。


    張百年眼中也露出嘲弄的表情,本來他以為受邀之人非自己莫屬了,但樓上清影姑娘的丫鬟在麗娘耳邊說了兩句話後,麗娘便立刻邀請這人發表意見,無疑是出於清影姑娘的意見。雖然他對這個水清影並不是很在意,但某樣自己誌在必得的東西被人搶走的感覺卻讓他非常不爽,這或許就是男人自私的一麵吧,因此聽到六郎說他不通音律的時候,他臉上嘲弄的表情尤其明顯。


    六郎不了解畫舫的規矩,見周圍許多人聽他這麽一說表現出鄙視的表情,這才知道在這等風月場所是不能謙虛的,尤其是看到張百年那副小人得誌的嘴臉之後,他心中大惱,爭勝之心油然而起,淡然說道:“高見雖然沒有,但在下剛才在聽清影姑娘彈奏的時候,偶得一詞,或許能同清影姑娘之曲相和。”


    聽六郎這麽一說,當下有不少人收起鄙視的表情,這個時代正出於詞的發展階段,還沒有出現專業的詞人,詞和詩不一樣,詩隻要講究平仄對仗,用詞琢句就行,但詞卻還要在此基礎上加上音律的搭配,五音的轉折,七律的抑揚,這是一件非常專業的事情。一般的文人寫出一首詞做後,大多都是要請專業的樂師來配成樂章彈奏,像六郎這般聽了一遍彈奏便開口說能填詞的人,不是一竅不通便就是有真才實學。


    六郎抬頭望向二樓,拱手道:“還請清影姑娘將剛才所彈曲調的最後一折再奏一次,在下好當場唱和。”


    眾人都靜了下來,樓上安靜了片刻,一陣悠揚的樂曲響起,正是剛才所奏曲調的高潮階段。


    六郎閉眼醞釀了一下情緒,然後和著琴聲的旋律朗聲吟唱道: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六郎心裏首先對自己盜用後人作品的行為鄙視了一番,才走迴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不過說實話,剛才他聽水清影彈奏的時候,腦海中首先冒出來的的確就是這首明人楊慎的《西江月》了,無論是音律節奏,還是其中要表達的意境,都切合地十分準確,就好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在沉寂了片刻之後,叫好聲轟然響起,在座的大多都是識貨的人,這首西江月一出,當下便有人叫起好來,還有幾個隨身攜帶著文房四寶的人連忙取出筆墨,把剛才聽到的詞句一一記下,唯恐忘記了。就連一向自負的張百年也找不到什麽缺點,口中念叨著詞句,頹然坐下,顯然心下混亂之極。


    水清影聽看著六郎略帶蒼涼的吟誦,心下不由地一顫,覺得這首詞似乎就是專門為了她這首曲子準備的一樣。她想到自己的身世,幼年時的她無憂無慮,地位尊隆的家族讓她受盡了寵愛,然而一朝橫天驚變,讓她變成了亡國之奴,猶如喪家之犬般到處漂泊,直到到了南唐才稍有安定,但也隻能靠煙花之地暫時容身,但這一行當也並非坦途,貪圖她容貌才情的斯文禽獸不知凡幾,要不是秦淮河特殊的風氣和身邊的下人們的拚死保護,她哪裏還能在彈琴,接受眾人的吹捧?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這話說的多好啊,也隻有遭受過突變的人才能做出如此意境的詞句,想到這裏,水清影感覺跟這年輕公子的距離拉近了不少。


    水清影從迴憶中迴過神來,纖纖玉手在琴弦上一劃,彈出一排清脆的鳴響,在座有許多熟客都知道,這就是水清影選定人的信號,都以豔羨的眼神望向六郎。


    麗娘望向六郎笑道:“公子真是真人不露相啊,還未請教公子如何稱唿?”


    六郎微笑道:“你稱我六公子就行。”


    麗娘點頭笑道:“原來是六公子,我家清影姑娘邀請公子上樓一敘,還請公子賞光!”


    六郎點頭微笑:“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勞煩麗娘在前麵帶路。”


    吩咐柴明歌在樓下等候後,他便跟著麗娘朝樓上走去。


    繞了好幾個彎,才到了水清影香閨的門口,麗娘指著裏麵說道:“六公子請進,清影姑娘在裏麵侯著公子呢。”


    六郎點點頭,掀開門口的簾幕,徑自走了進去。


    六郎四下打量周圍,這是一間2進的房子,外間是會客的地方,內間自然是休憩之所了,房間很大,但十分空曠,一點都不像是一個女子的房間,四周的牆上擺著幾排書架,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其中大多都是關於琴的。窗戶很大,但此時是冬天,並沒有打開,而是拉上厚厚的簾子,房間的四個角落都擺放著一個炭盆,將屋內烘托地有如春天。


    六郎心下一動,習自扶搖先天圖的敏銳感覺感受到附近真氣的微小波動,正在暗中觀察他的舉動,看來有高手在暗中保護著艙內的水清影。這更增添了六郎對於水清影身份的好奇。


    屋子的正中也掛著一圈簾幕,像蠶繭一般將屋子的中心包裹起來,隻能隱約地看見裏麵有一個清麗的人影,正坐在席上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著什麽。


    六郎剛才見過水清影的身影,知道裏麵自是水清影無疑了,從這間屋子的布置來看,水清影是一個非常有戒心的人,無論在何時何地,都為自己準備著一層又一層的防範,就算在她的閨房中也不例外。這種性格的人一般都是外表冷漠,內心處卻甚是脆弱的,這一層層的保護,不止是為了掩蓋她的脆弱,也是為了加深她內心處對於安全的渴望。


    六郎嘴角露出一絲詭笑,不說話是麽,那我也來個非禮勿言好了!


    他也不客氣,徑自走到一邊的客位上麵,舒適地坐在柔軟的地毯之上,喝著香茗,這可是正宗的廬山雲霧,江州府出產的極品茶葉。六郎一邊喝茶,一邊含笑著向簾幕內望去,做出一副不欲打擾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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