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鏡中記憶驟然消散,流雲紛紛,重新變為翻湧的大片雲海。


    原先眾人還時不時會竊竊私語幾句,但隨著記憶逐漸鋪開,蕭苟與杜衛那可稱“生死搏鬥”的一戰後,大家都沒了聲響。


    修士界魑魅魍魎太多太雜,遇上什麽事都有先例,眾人也隻會嘖嘖稱奇幾句,但不會過多關注。


    大道漫長,唯有修煉才是正途。


    可蕭苟這事,誰都沒有聽說過,遇見過。


    你要說他就是很常見的一次奪舍事件,也可以,但沒有奪舍後變得如此邪性,能掌控整座城鎮的。


    而且憶石也從來沒有出過如此事故,有些詞句似乎被刻意消音,他們聽不見,整件事便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想到此,座下一些參與過劉二牛之事的內門弟子都變了臉色。


    幾人麵麵相覷,互相傳音幾句,都打算事後去問問柳長歸。


    按常理來說,此時君宿弦該宣判對杜衛的刑罰了。


    但憶石遲遲不願迴到盒子裏,它自杜衛頭頂撤走,在眾人的目光下,緩慢地飄浮到了謝槿奚麵前,在光華的映照下,眾人才看清那邊似乎有點小混亂。


    謝槿奚幾乎全程都撐著頭沒怎麽仔細聽,到了後半程,那疼痛如刺骨銀針,攪得人心煩意亂。


    他太陽穴狂跳,眼前甚至飄花。


    在某個瞬間,他似乎共感了杜衛的靈魂。


    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上過瑤月台的人都會在被憶石窺探的那一刹驟然蒼白了臉色,但為了避免犯事者口出狂言擾亂秩序,滿是陣法咒語的鎖鏈上也有一層噤聲訣。


    這些人下了瑤月台後,不外乎都變得神魂動蕩,顯出一副癡呆模樣。


    蕭苟的神魂小幅度地顫抖著,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可在所有人都專注雲鏡的時候,誰會注意到這個罪犯痛不痛。


    沒有人在意,就算看到了,大家也會笑著說是他活該。


    但奇怪的事,謝槿奚上輩子來瑤月台的次數屈指可數,他大半時間都在外追著連天會跑,連宗內的試劍大會都沒去,瑤月台審人他能趕上一次都是稀奇事了。


    按理說,他不該對瑤月台的事如此清楚,連罪犯會被鎖鏈折磨得痛不欲生,並且根本無法開口這些細節之處,他都不該了解。


    可謝槿奚就是知道。


    這種感覺就像刻在他腦子裏,那是一種就算沒來過瑤月台,沒看過一次審判都一清二楚的感覺。


    他頭痛欲裂,耳邊聲音漸平,是記憶迴溯結束了。


    謝槿奚深吸一口氣,正要找聞子都說什麽,卻被突如其來的巨大痛楚擊得潰不成軍。


    他死死咬著牙關,五指成拳死死抵著額頭,掌心被堅硬的甲麵摳出月牙形的印痕,他整個人都在細細地打顫,全身都覆上一層薄汗。


    聞子都迴頭正要跟他感慨蕭苟的事,猛然看到他這個樣子,顧不上別的,扯著他肩膀就是一陣晃,邊緊張地追問:“怎麽了?謝槿奚?謝槿奚!”


    其他幾人也從雲鏡處挪開目光,擔憂地看向他。


    謝槿奚從審判開始好像就頭痛不停,他們也擔心地詢問要不要別看了,去找杜長老看看情況,但謝槿奚拒絕了。


    “沒關係,頭疼老毛病了。不用擔心我,實在受不了我也不會強撐的。”


    但眼下看來謝槿奚就是一直在強撐啊!


    章馳柔愧疚地咬著唇,唇邊泛白,險些要給他咬破了:“…要是我能早點注意到大師兄就好了…,我還坐在他邊上……我…”


    陶聽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滿臉嚴肅,“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去找杜長老,你們看好他。”


    顧遲晚兩手懸在謝槿奚身側,盡可能地將自己的靈力給他渡去一點,但收效甚微。


    她看了陶聽竹一眼,“聽竹,快去快迴。”


    他們後麵的修士也注意到了這邊的狀況,紛紛起身詢問怎麽了。


    但紛亂的情況沒有持續太久。


    陶聽竹剛起身,憶石便旋轉著停留在了謝槿奚的麵前。


    謝槿奚感受到了一股微涼的風撲麵而來,他勉強將眼皮抬起一條縫,隻覺憶石內的光華更甚,他的目光連帶整個神魂仿佛都被吸引進去。


    在眾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的麵色逐漸由蒼白轉為紅潤,周遭靈氣流動不停,迅速被他吸收,在他周身形成了一層薄薄的自然結界。


    謝槿奚睜眼時,已經不知自己來到了哪裏。


    他抬頭,眼前是完全純白的一片天地,地上流淌著極淺的溪流,他身上的衣服也被浸透濕潤,極其貼身地覆著身體。


    渾身的不適與疼痛都淡去了,謝槿奚躺在地上,什麽也不想幹。


    沒有鳥鳴,沒有風聲,耳邊隻有極淡極淺的水流湧動聲。


    在這個靜謐的空間裏,他反而有一種格外安心的感覺。


    他蜷起雙腿側躺著,像是迴到了九泉村陰暗泥濘的地下甬道,像是迴到了母親的懷抱。


    他閉上雙眼,感受到一股磅礴卻柔和的氣息緩慢向他接近,謝槿奚被連天會一直吊著的那口氣鬆了下來,那股卡在心頭不上不下的急切和緊迫感也慢慢淡去。


    那股氣息緩慢地覆蓋下來,謝槿奚被它擁著,像是一隻雛鳥臥在人的掌心中。


    這種極其類似“母親”的感覺讓他睜開雙眼,可麵前空無一物,連水流都未曾改變流向。


    但確實有什麽東西擁抱著他,透明的,看不見摸不著的。


    謝槿奚試圖尋找它的存在,他望向那股氣息,嘴唇翕動,片刻後才低聲喚出一句。


    “………母親?”


    看不見邊際的空間內連迴聲都沒有,沉默凝為實質,隻有水流仍然奔流不息,向不知名的方向不斷前行。


    那股氣息漸漸離去,謝槿奚倉促間爬起身,又被衣角絆了一跤,再次跌坐在地上,水花四濺,他仍不管不顧地爬起來,向那氣息追隨而去。


    “等等、等等!你是……你是誰…?”


    你是我的母親嗎?


    那一句話他沒問出口,隻是徒勞地邁步向前追趕,沾滿水的衣服向下墜著他,他的步子越來越慢,直到他再也邁不動腳步。


    水流沉默地向前走,隻有他留在原地。


    “孩子。”


    純白的空間內一陣隆隆巨響,謝槿奚耳鳴嗡嗡,一絲血線順著耳洞流淌,滴落在地上,染紅了他腳下的水流,濺起一朵淺紅色的血花。


    “往前走吧……往前走吧……”


    他抬起頭,麵前似乎有什麽去而複返,捧起他的臉,傳來一陣溫熱的觸感。


    那聲音似有眾人之音,它低下頭,仿佛千萬個人都站在他身邊。


    “別害怕,我會一直保護你。”


    “我會一直注視你,直到你醒來的那一天。”


    “那一天,我會讓所有人都記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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