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趕他走……天香嘴裏蠕動著這句話,可是聲音卻發不出來。


    她怕自己開了口,鹿玉堂卻還是要走;怕自己努力示好,他還是看輕她……


    不要趕他走……


    不要……


    鹿玉堂看不見藏在曲無漪背後的天香對於曲無漪的命令有何反對,若她想留他叫,定是像護著小雞的母雞,叉腰跳出來,揮動雙翼,咯咯咯咯地不許任何人靠近他、傷害他。


    然而她沒有,嬌小的身影完全沒入曲無漪身後,沒有開口留他。


    她要他留,他便留,即便沒了賣身契,他還是會留。


    她要他走,他便走,即便賣身契還在,他同樣會走。


    而今——


    他知道,離開的時候到了。


    鹿玉堂走了,留下曲練給他的一百兩月俸、一冊《幽魂淫豔樂無窮》,以及哭紅雙眼的天香。


    她抱著膝,蜷坐在他的床上,時常一坐就是從早到晚。


    鹿玉堂臨行前對曲練說,那袋銀兩請代轉給她,她抄書辛苦,又沒多少稿酬,銀兩留給她,添些姑娘家喜歡的胭脂水粉或衣裳。曲練將錢囊交到她手上時,嘴裏還嗤笑著,「你一本書的稿酬,怕是鹿玉堂賣身五年也賺不著,這區區一百兩銀又算得了什麽?」她捧著沉甸甸的錢囊,又濕了眼眶。


    為什麽連走時,都還要讓她這麽放不下他……


    他身上有銀子嗎?全給了她,他的吃住都成了問題,況且,他臉上還有傷,沒銀兩怎麽看大夫……


    她真的不懂他,如果要看輕她,就甭對她好。一手拿鞭、一手拿糖的,教人如何適從?


    她寫過如此多的風花雪月、豔情儂語,筆下的男人在想什麽,全兜在她掌心,她愛讓他們哭他們就哭,愛讓他們笑他們就笑,哪需這麽茫然,想去猜他想什麽,卻敗在他高深莫測的表情底下,分辨不清他到底是喜歡她還是討厭她。


    從鹿玉堂走後,她不敢再動筆,因為不會再有人替她暖著水,讓她舒適地將一手墨髒洗去,碰著了冷徹的井水,會使地變得懦弱。


    有時被曲練硬拉著上街去買書,或是曲爺喚人送來多少討她歡心的玩意兒,她都意興闌珊。


    近來,她連書也不讀了,時常坐在曲府大門前的石階,看著前頭走過來晃過去的路人,天真地以為在人群之中可以見到鹿玉堂的身影。夜裏,她睡在鹿玉堂睡過的床榻上,憨傻地想著若是鹿玉堂忘了拿什麽東西而潛迴曲府,她也好人且刻醒來,不至於因為貪睡而錯過他。


    被他養出來的習慣,讓她越來越早起,她分不出來她是淺眠還是壓根一夜沒睡,總覺得無法睡沉,一丁點的風吹草動都會讓她驚醒,匆匆奔下床,滿屋子叫著他的名字,以為他迴來了,等她跑完屋裏屋外每一個角落,發現不過是隻誤闖的貓兒所發出的聲響,她就會難過地抱頭痛哭,幾乎要被失落滅頂。


    「原來望夫石是這麽形成的,我大開眼界了。」曲練不是故意說笑。曲府大門前又坐著小小身影,襯著憂傷的夕陽餘暉,將那道孤影拉得好長好長。


    他記得一大早他領著兩名長工到門前灑掃時,她就不知在那兒坐了多久,中午他隨著主子到書肆去,她還是在那兒,現在日頭都快下山了,她還是在那兒,讓他不由得有感而發。


    有好些人不認識這名被主子藏在曲府禁地的重要姑娘,還當她是路邊乞兒,想要驅趕她。要不是他親眼瞧見有奴仆正準備拿掃把趕她而出聲製止,她恐怕早被人當落葉掃開了————


    「她花這麽久的時間坐在那裏發呆,為什麽不多去寫些字?!」曲無漪想的卻是這迴事。


    「她一握筆就哭,拿她沒轍。」


    曲無漪要走進府前,突地頓步。「她有乖乖用膳嗎?怎麽覺得才幾天沒見那丫頭,她整整瘦了一圈?」


    「飯菜都有吃,但都是少少幾口。我也吩咐廚娘弄些姑娘家最愛的糕餅、小餃子,她幾乎是嚐半口就擱下了,連她最喜歡的芝麻大餅我都讓人特地將餅鋪老板聘迴來專程為她做餅,這更慘,她一聞到芝麻大餅的香味,眼淚馬上掉下來,害餅鋪老板誤會他賣的餅有多難吃,讓她難過到泣不成聲,也跟著哭了……我兩頭不是人呀。」連他曲練也想哭了。「主子,這樣下去不行,咱們曲府前的石獅子又要添一隻了。」


    左雄獅,右雌獅,中間再佇隻天香小獅,三獅動也不動,在曲府門前鎮邪保平安。


    「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曲無漪賞曲練一記白眼。


    「屬下是認真的。主子,反正您這麽疼天香,不如再把鹿玉堂找迴來吧?」


    「被趕出曲府的人,永不再續用,這是我向來的習慣,你忘了嗎?」


    「不敢忘,隻是覺得天香怪可憐的,您沒瞧見過她在大半夜連外袍也不披,沿著府裏那片湖找鹿玉堂的模樣……我上前去瞧,她哭著要我幫她找鹿玉堂,一直說他迴來了,隻是在氣她,不出來和她見麵,說什麽他就躲在竹舍裏……再這麽下去,我真怕哪一天她找人找到了湖裏去。」曲練說得婉轉,不過他是真的擔心天香這丫頭會撲通跳進湖裏去尋短。


    「她隻是一時之間不習慣鹿玉堂離開,等我找到了新的人給她,說不定她又會恢複以往。並不一定非要鹿玉堂不可,他沒那麽重要。你找個人整日守著天香,寸步不離。」省得她出什麽意外。


    「主子,您怎麽會說出這種話呢?」曲練一歎。


    「哪種話?」


    「說鹿玉堂沒那麽重要。」


    曲無漪還以為曲練要說什麽,撇唇嗤笑。「你認為鹿玉堂很重要?」


    「屬下的意思是,我以為您會比較理解天香的心情,畢竟您近來不也是如此?若說鹿玉堂之於天香沒那麽重要,那程府主子之於您,您又為何會放不下?」知道自己說出這些話,一定會挨主子的教訓,所以曲練足足大退一步才敢說,說完就認命等著主子掌他嘴。不過他等了許久許久,主子隻有瞪他,卻沒有打他……


    曲練覺得怪,喚了聲,「主子?」


    他不是討挨打,而是……不習慣。


    好半晌,曲無漪認同了曲練的話。換成是他,若不是遇到他想要的那個人,換做是誰放在他麵前,他都不可能動心。


    「言之有理。」


    「那我派人去翻城找鹿玉堂!」曲練立刻打蛇隨棍上。


    曲無漪默許了,腳步一旋,轉身入府。


    曲練則是迫不及待和天香並肩而坐,忍不住快些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天香。


    「笨天香,你還傻傻地發什麽愣?!我剛說的話你有沒有在聽?」曲練說了好多,大多數的句子都從天香的右耳進、左耳出,十幾句話隻勉強一兩句讓她聽見。


    天香茫然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麽不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裏,別來吵她。


    確定天香的注出息力總算落在他身上,曲練才再次重申,「主子說,要派人找鹿玉堂迴來了!隻要主子下決心找人,還怕找不到嗎?」


    然而找了幾十日,鹿玉堂的下落成詩,半分消息也沒有。


    說不定,他早就離開了銀鳶城……所以就算曲爺動用了大批人力,也無法找到一個不在城裏的人。天香絕望地想。


    虧她在聽見曲練告訴她,曲爺要派人找迴鹿玉堂時欣喜若狂,那樣的喜悅已經從一天又一天的失望中消失殆盡。


    天香坐在馬車裏,小臉擱在馬車窗欞上,兩旁的簾幕被撩起,以銀勾分別勾住,方便她將沿途的景色收納眼底——不是為了賞景,而是為了找人。


    「天香,開心一點,你怎麽都不笑?」與天香同坐一廂的姑娘嘴裏叼著橘瓣,又酸又甜的滋味讓她皺起俏臉。「又是為了剛剛認錯人那事不舒坦?」


    方才馬車正馳騁在寬敞街道時,天香突然大喊一聲「停下來!」然後也不管馬夫停妥了沒,裙擺一撩就跳下車,直直在人群裏鑽竄,緊接著拉住一個身著灰袍的男人,待那男人迴首,天香才錯愕地鬆開揪住他背部衣裳的小手,垂頭喪氣地迴到馬車上——這種情況還不隻發生過一次,她已經數不清天香沿路攔下多少男人,又失魂落魄兼彎腰道歉地走迴來。


    「好不容易曲爺出錢讓我們上金雁城的梅莊賞牡丹,你不要悶悶不樂的,這樣就辜負曲爺的好意了。」


    「月下……」天香好抱歉自己的沮喪連累了月下的好心情。


    月下一襲軟絲衫子柳花裙,盤腿坐著,不似一般女子優雅跪坐,一頭青絲未係未綁未束髻,任憑它在胸前披敞,僅以簡單素簪將額前長發盤卷在腦後,於理於儀,都屬於過分不端莊的打扮,然而天香就是覺得月下這模樣好看,她的美麗,毋需太多累贅的珠花點綴,即使素素淨淨,月下自身散發出來的味道就是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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