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牡丹垂頭喪氣,像正迎向凋零前的最後一抹晚風,做出苟延殘喘的嗚鳴。


    慘了,她這麽在乎他的話,所以受的創傷更大。


    這個打擊大到應該會讓她半年內無法執筆寫字吧……


    「你認識寫這本書的人嗎?」他好像看到她在偷擦眼淚。


    「不不不不——我不認識!」開啥玩笑!現在怎麽可以承認自己就是那本毫無優點的破書作者?!不不不不,她絕不承認!絕不!


    倘若他對《幽魂淫豔樂無窮》讀不絕口,對她的文藻詞匯佩服得五體投地,好似能讀到此書,是他祖上積德,並且這輩子死而無憾,進而打算將書當成鹿家傳家之寶,一代一代傳承下去,那麽當他開口一問,她一定立刻跳出來坦承自己的身分,好讓他對她進行膜拜。可惜事與願違,她沒臉也沒膽指著自個兒的鼻尖,告訴他——書,是我寫的……


    這是文人最後殘存的尊嚴,她一定要堅守。


    「那……那本書你怎麽處置了?」一把火燒幹淨嗎?


    「收著。」書是她送的,他沒道理丟……鹿玉堂沒發現自己這想法有什麽不對,隻是非常直覺認定。


    「很礙眼吧?不然……我跟你買迴來?」買迴來她還可以將不得他青睞的書撕個粉碎,當作讓鹿玉堂不滿意的懲罰。


    「不賣。」鹿玉堂想也不想。


    「為什麽?」不是說不好看嗎?


    「書是我的,賣與不賣由我決定。」鹿玉堂環視竹舍,小小屋裏並沒有多餘空間,但采光相當充足,暖亮的陽光自頭頂琉璃窗灑落,四麵牆壁有三麵半全是驚人藏書,足見屋主的愛書成癡。再過去有條通往屋後的走道,連接著其他房間。一切都是精致布置,他壓根不認為這裏是下人房。


    「你在曲府隻是個下人?」他很懷疑。


    「嗯,我算是曲府家仆。」幫曲無漪賺銀子,算是他的下人沒錯吧。


    「他買我來伺候你。」這是下人的福祉?那麽似乎曲府主子也太寬大了。


    「他買你來伺候我?」天香很驚訝。


    「沒錯。」方才曲練不是才說過嗎?她果然完全沒聽曲練說什麽。


    「而你答應了?」天香小臉綻開笑靨,「曲爺待我真好——」竟然知道她想見他,就替她找來他……嗚,曲爺,您是好人,老天爺一定會保佑您長命百歲的……


    他是沒答應,但是賣身契似乎已生效,而且還是因為她,害他捺了手印還不自覺,否則他應該有機會從曲練手中搶迴賣身契……鹿玉堂遺憾地想。


    「我該伺候你些什麽?」他沒伺候過姑娘,不懂自己要做什麽。端茶洗衣還是陪她繡花兒撲蝴蝶?


    「別說什麽伺候不伺候,我在曲府沒身分沒地位,又沒爹疼沒娘愛,連想找個知心人說上兩句話都沒人理睬。你來了正好,和我做伴——先說喔,我天香是拿你當朋友看,你別給我耍那套『小姐下人』的戲碼。」天香非常認真地和他交代。她身高雖然沒他高,但是說起話來可是和他平等,沒有半分氣焰被壓倒的挫折。


    「你錯了,我可不是花錢找他來跟你作伴的。」曲無漪的聲音由遠而近,最後一聲是踹開門板的巨響,身影瀟灑入門。


    「曲練,跟他說清楚他的工作。」曲無漪走進來,自己挑了位置坐,交迭起長腿。


    「是。」曲練湊到鹿玉堂耳邊,「兄弟……你千萬別和天香打出什麽好關係,這樣以後下手才能狠一點。」他先來個不清不楚的開場白。


    「下手?」鹿玉堂濃眉輕挑。


    「你應該很好奇天香在曲府的身分地位,事實上你也甭管太多,隻要知道天香就像曲府裏的蠶,吐絲是她的天職,而你的任務就是哄她吐絲……這比喻你清楚嗎?要是蠶兒不吐絲,你要適時教訓她,可是又不能擰死她,明白嗎?」曲練續道。


    「完全不清楚,完全不明白。」


    「總之,就是要你監督這丫頭,要她每天都乖乖認真工作,她若不從,你可以揍她,但是不能揍死她,懂嗎?」曲無漪的補充就簡單扼要多了。


    原來這對姓曲的主仆是這樣欺淩她的?


    難怪她說她在曲府沒身分沒地位,又見不得光。


    「你之前明明說是要伺候她,而非淩虐。」鹿玉堂冷凝了臉龐。


    「隻要她聽話,沒半點拿喬,你當然毋需淩虐她;相反的,你要是有一絲絲怠慢她,我還會怪你失職。反之,若這丫頭耍任性耍脾氣,讓大夥為了她的驕恣而誤事,你就得拿出鐵腕手段,讓這丫頭嚐嚐苦頭!」曲無漪合起扇子,朝桌上敲,彰示他說的「苦頭」絕不隻是罵她兩句這麽容易。


    「曲爺,原來你打的是這壞主意!」天香跺跺腳。她還以為曲爺是體恤她辛苦工作又乖巧認真,才找來鹿玉堂陪她……沒想到他這麽惡劣!


    「所以從今天起,你要吵要鬧就朝他身上發泄,我隻管你月底交出一整迭紙,交不出來,我就找他討,因為你的偷懶就等同於他的失職。必要時……」曲無漪沉沉低笑,扇柄揚起天香的下顎,讓她的耳朵自己湊到他嘴邊,用兩人才聽到的音量輕聲說——因為他聲音越輕,就代表他的威脅越重——「少一張,我就抽他一鞭。不知道他能挨我多少鞭?」


    她少寫一張,鹿玉堂就要替她挨鞭子?!


    這太過分了!曲爺哪次看過她月底乖乖交稿的?!她一定會拖呀!那不是表示鹿玉堂就會挨打——


    「你——你好壞!」天香忘了不到半刻前,她還在心裏誇他是好人,祝他長命百歲。


    她是笨蛋!是笨蛋!


    「隻要能榨出稿子,我不介意讓你吠兩聲。」反正他也不覺得痛。


    呀,重擔放下來的感覺真輕鬆……


    「我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呀!」她太了解自己了!


    「為了他,你就試試你不能做到會有什麽下場。」曲無姿一眼掃向鹿玉堂,意味深遠地再轉迴天香,獰笑裏有滿滿的勝利快意。


    受盡了讓天香氣到嘔血的鳥氣,這迴總算扳迴一城。


    「我……」天香看見曲無漪腰間的長鞭,雖然她從沒見他使用過,但她也相信曲無漪是說到做到的狠角色。他平時待她不錯,是因為她有利用價值;他不會實質傷害她,但不代表他不會對鹿玉堂心狠手辣。


    尤其她也心知肚明,曲無漪忍她很久了。


    可他怎麽可以把對她的憤恨遷怒到鹿玉堂身上?!


    天香憂心忡忡地望著鹿玉堂,強烈的保護欲油然而生。


    她將「做不到」這三個字咽迴喉頭。如果她真的對曲爺說做不到,說不定火辣辣的一鞭立刻賞向鹿玉堂——他看起來不虛弱,可不代表挨了鞭子不會痛。


    不行,她要保護他。


    一定不讓人動他一根寒毛。


    要傷鹿玉堂,得先踩過她天香的屍體!


    【第三章】


    鹿玉堂和天香的房間隻隔了一麵薄壁,竹舍裏就住著孤男寡女,讓他原本心裏還猜測天香是曲無漪的寵婢這念頭隨即煙消雲散。


    沒有一個男人能容許出口己的女人和另一個男人獨處一室。


    不過,區區一個下人究竟在替曲府做啥大事,重要到非讓曲無漪聘他來……督促她?


    有些疑惑、有些不解,還有很多的好奇……


    怎麽又是「好奇」?他這幾日內,似乎已經將他這輩子的好奇心用罄。


    「好奇是忌諱,我不是老這樣教人嗎?怎麽自己反而違背了這些?」鹿玉堂自嘲一笑,揚起的薄唇沒有太濃烈的笑意,不過是彎起嘴角罷了。


    他將曲練差人到他暫住的小客棧房裏收拾來的行李簡略整理,一隻暗色布包就是他所有的家當,再多也沒有了。


    布包打開,幾套幹淨但老舊的衣袍鞋襪平放在木櫃裏,幾顆啃了數日的硬饅頭則另桌上,攢了幾兩碎銀的錢囊也隨手拋在軟榻,最後剩下的,是那日她以一文錢賣給他的書。


    他從不將累贅留在身邊!隻要是沒用的東西,一丟了事,而這本書絕對應該被列入累贅之流,在他讀畢後就該隨手放入巷弄裏任何一名乞丐的碗裏,讓他們代他處置這等雜物。


    可是……


    他留下了它。幾迴想扔掉,翻到末頁的墨繪牡丹,就想起了她的笑臉,他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將那眉那眼全烙得很清楚,想著想著,這本書也就這麽跟了他數日。


    他盤腳坐在床上,翻著《幽魂淫豔樂無窮》,心思不在字裏行間,隻忖度著書留在他身邊的主因,也思考著他又為什麽願意留在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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