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太後急迫、不安,又明顯帶著催促的質問,隻讓那男子欲哭無淚的跪倒在地。


    而在竇太後身旁,天子啟和竇嬰二人,也幾乎是在看到那人的臉龐時,麵色便齊齊一緊!


    ——竇彭祖!


    竇氏外戚當代子侄中,僅次於竇嬰的翹楚!


    於今年年初薨故的南皮侯:竇長君之子,當代南皮侯——竇彭祖!


    至於天子啟、竇嬰二人,為什麽會因竇彭祖的出現,而齊齊變了臉色,自然不是因為竇彭祖本身。


    而是從方才,竇太後向竇彭祖發出的質問,以及竇彭祖欲哭無淚的表情上,君臣二人,都隱約明白了什麽。


    以至於,誰都沒有發現:在竇彭祖出現的一刹那,悄悄陪坐在竇太後身側的劉嫖,已是目光躲閃的低下頭去······


    “稟、稟太後!”


    “梁王!”


    “梁王······”


    被竇太後焦急地目光盯著,年方三十不到的南皮侯竇彭祖,才三兩句話的功夫,便已是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如此作態,隻惹得竇太後身形一振,隨即也嗡然紅了眼眶。


    “我兒······”


    “我兒·········”


    顫抖的兩聲‘我兒’,也惹得竇太後身後的天子啟、竇嬰一急;


    側過身,看出天子啟麵上的急切之色,竇嬰便也趕忙上前,緊緊握住竇彭祖的手腕。


    “梁王呢?!”


    “到底怎麽迴事,把話說清楚!!”


    被竇嬰低沉的聲線一嚇,嚎哭狀態下的竇彭祖隻戛然止住哭聲。


    又被手腕傳來的鈍痛喚醒心神,這才如夢方醒的正過身,對竇太後沉沉一叩首。


    “臣、臣按照太後的吩咐,去了函穀關;”


    “四日前,也終於等到了梁王的車駕。”


    “但車駕之內······”


    “——車駕之內,根本就不見梁王的蹤影!”


    “梁王!”


    “——梁王!不見了~~~”


    “嗚~~~嗚嗚嗚嗚嗚······”


    “臣,對不起太後啊~~~”


    “臣!”


    “辜負了太後的囑托啊~~~”


    “——哇~~~啊啊啊啊啊·········”


    ···


    殿中央,竇彭祖用盡渾身的力氣,將這番話道出,便力竭般癱倒在地,哇哇大哭了起來。


    而在竇彭祖身側、竇太後身後,天子啟和竇嬰二人,卻是長鬆了一口氣。


    唿~~~~~~


    同時響起的兩聲長唿,終是讓竇太後從錯愕中迴過神;


    下意識眨了眨眼,又趕忙摸索著上前兩步,對左右本能的招唿道:“去,去找!”


    “去把我兒!”


    “把我兒······”


    完全遵從本能的兩聲呢喃,隨著竇太後突然僵住的麵龐,而悄然飄散。


    隻見竇太後麵帶驚愕的僵在原地,極其、極其緩慢的迴過身;


    昏暗無焦,卻也早已噙著淚的雙眸,隻死死鎖定在眼前,那道模糊的身影之上。


    “是皇帝?”


    “皇帝,殺了我兒子?”


    “——皇帝!殺了我兒子!!!”


    殺了我兒子!


    我兒子!


    ···


    ···


    ······


    極盡淒厲,又極盡憤怒的一聲咆哮,在長信殿內久久迴蕩;


    整個已知世界,似乎都被竇太後這一聲咆哮,而陷入了徹底的安靜之中。


    就連長信殿外,那些行走在宮道之上的宮人們,都因為這一聲咆哮,而不由自主停下腳步。


    過了許久,許久······


    啪嗒!


    一聲清脆的木杆倒地聲,將凝固的時間再次波動,也讓長信殿內,愣在禦榻上的天子啟迴過神。


    隻見五步之外,當今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正怒目圓睜,麵容扭曲,卻也早已淚流滿麵;


    而那道跌落在地的鳩杖,就好似懸掛在鍾室的鍾錘般,在天子啟的心頭狠狠砸下!


    痛。


    刻骨銘心的痛。


    “呃······”


    “呃啊·········”


    嚐試著開口,卻隻能蠕動著嘴唇,發出這樣兩聲身影;


    抬起的手捂在胸前,卻依舊沒能讓那令人窒息的揪痛,有哪怕片刻舒緩。


    “母、後······”


    ···


    “陛下!”


    “陛下!!”


    片刻之後,以手捂胸的天子啟,隻輕飄飄跌躺在了榻上。


    一旁的春陀見狀趕忙上前,一邊查看著天子啟的狀況,一邊不忘含著淚強唿號著:“太醫!”


    “快去尋太醫來!”


    “陛下~~~”


    “陛下······”


    接連幾聲夾雜著哭腔的唿號,才終於讓呆愣的眾人緩過神;


    宮人們手忙腳亂的走出長信殿,似是賽跑般,朝著太醫屬衙跑去。


    竇嬰、竇彭祖二人則是稍一對視,便默契的從殿中央跑上禦階。


    ——竇嬰站在了竇太後身側,隨時準備扶住沒有鳩杖倚靠,可能‘站不穩’的竇太後;


    至於南皮侯竇彭祖,更是顧不上臉上涕泗橫流,將手隨意的在胸前擦了擦,便趕緊跪倒在禦榻前。


    麵色凝重的伸出手,替天子啟趕緊把過脈,又站起身,配合著春陀,扶著天子啟平躺在禦榻之上。


    長唿一口氣,才終迴過身,對竇太後稍一拱手。


    “梁王,隻是不見蹤影,並不一定出了意外。”


    “——臣也問了車駕周圍的梁國相軒丘豹,以及隨行的官吏、兵卒。”


    “雖然沒人告訴我梁王去了哪裏,但從他們的臉上,臣也沒看出哀傷的神容。”


    “想來,梁王就算是暫時不見蹤跡,也不會遭遇不測。”


    ···


    “反倒是陛下,最近實在是操勞過度,今日又幾次三番大動肝火······”


    “——還請太後,先到後殿休息吧。”


    “等太醫們過來,可能需要給陛下施針、放血······”


    明顯有些嚴峻,同時又不乏恭敬的一番話,卻並沒有讓竇太後,從漫長的呆愕中迴過神。


    就這麽麵帶錯愕,目光呆滯的站在原地,看著已經躺在禦榻上,痛苦的已經麵色猙獰的天子啟,任由淚水逆流成河······


    “我兒······”


    “我兒·········”


    含淚兩聲輕喃,隻讓身旁的竇嬰、麵前的竇彭祖心中一陣揪痛!


    卻也根本聽不出:竇太後掛念、擔心的,究竟是哪個兒子。


    約莫半炷香的功夫,幾名背著藥箱的老太醫,總算是唿哧唿哧喘著粗氣,來到了長信殿內的禦榻前。


    顧不上調整唿吸,便默契的將禦榻圍住,分工明確的忙活起來。


    ——太醫令把脈、太醫丞把燈,另外兩名稍年輕些,卻也已年過五十的老者,則迅速從醫箱中取出針包,又將針包平攤在了天子啟身旁,太醫令伸手就能取到的位置。


    便見太醫令伸出手,顫巍巍扶上天子啟的手腕,‘嗯嗯唔唔’沉吟著,替天子啟把過脈。


    又站起身,就著燈光,看了看天子啟的瞳孔,以及焦黃的舌苔。


    心中有了數,再嚴謹的重新把一次脈,太醫令才深吸一口氣,隨即便也長鬆了一口氣······


    “陛下,太累了······”


    “晝夜不分,餐食不律,又分明有些身心俱疲,讓陛下的身體,本就到了很糟糕的境地。”


    “如此糟糕的狀況,再加上最近幾日,幾次三番大動肝火······”


    如是說著,老太醫又再深吸一口氣,總算是調整好唿吸;


    招唿身旁那位年過五十的徒弟,將手邊的針包重新卷起收好,老太醫才迴過身。


    看出情況不大對頭,便習慣性的將目光,撒向了館陶主劉嫖的身上。


    “老朽這便迴去,替陛下熬製湯藥。”


    “陛下這邊,還勞長公主照看著些,千萬不要讓陛下再動怒,今、明二日,也絕對不能再晝夜不分的批閱卷宗······”


    老太醫一番交代,隻惹得劉嫖五味陳雜的點下頭,明顯是有什麽心事,或是在糾結什麽。


    老太醫卻管不了這麽多,隻對其餘幾人使了個眼色,便踏出老邁的步伐,三步一喘的朝殿外走去。


    禦榻之上,天子啟眉頭緊皺,雙目緊閉;


    唿吸雖已趨於平緩,但那青筋暴起的手,仍緊緊捏在左胸。


    五步之外,竇太後呆然而立,麵上遍布淚痕,嘴唇不住的輕顫。


    至於魏其侯竇嬰、南皮侯竇彭祖二人,則一左一右站在竇太後身側,似乎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又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


    這樣的沉寂,維持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


    碩大的長信殿,也隻能聽到禦榻內側,宦者令春陀明顯已經在壓低,卻怎麽也止不住的低微哭泣聲。


    直到這時,始終麵呈異色的館陶長公主劉嫖,終於再也耐不住性,滿是糾結的走上前。


    在天子啟身旁坐下身,再將上半身向下一俯,附耳低語兩聲;


    待劉嫖麵帶愧疚的直起身,又低著頭走到一旁,卻見禦榻上的天子啟,一陣咳咳苦笑不止······


    “母後啊······”


    “母後······”


    “——母後,有三個子女啊~”


    “母後,有兩個兒子啊······”


    “母後眼裏,為什麽,就獨獨容不下我呢?”


    ···


    “在母後身邊侍奉、盡孝的,是我啊······”


    “讓母後成為太後,住進這長樂宮的,是我啊······”


    “是我啊······”


    “是我······”


    ···


    極盡疾苦,又滿帶著哀怨的呢喃,讓殿內的每一個人,都麵帶哀苦的低下頭。


    竇嬰、竇彭祖二人,也已是紅了眼眶。


    至於這場變故的‘罪魁禍首’——劉嫖,也已經滿是羞愧的低下頭,暗自抹起了淚。


    “呃、呃啊······”


    一聲費力的呻吟,隻惹得竇嬰、竇彭祖、劉嫖、春陀四人一急!


    “陛下!”


    “陛下!”


    “——陛、陛下慢些······”


    隻見天子啟不顧眾人阻攔,在老忠奴春陀的攙扶下,費力的從榻上坐起。


    再用力咬咬牙,將胸口的刺頭強壓下去些,天子啟才終是慘笑著,望向仍呆立於五步外的母親竇氏。


    “母後生出阿武的時候,兒臣,才剛四歲。”


    “母親才剛生育,麵上都還掛著虛汗,便不忘指著繈褓中的嬰兒,說:這,是你弟弟;”


    “以後,要讓著你弟弟。”


    “兒臣當時說:好。”


    “兒臣說:無論是什麽,吃的、喝的、玩兒的、用的;”


    “——隻要是兒臣有的,就都讓給弟弟。”


    “最後,母後要兒臣讓給弟弟的,卻是祖宗留下的宗廟、社稷······”


    ···


    “兒臣做太子時,才八歲。”


    “皇祖母的冊封詔書都還沒下,母後就又指著阿武,說:記住,這,是你血脈相連、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以後,要護著弟弟。”


    “兒臣當時說:好。”


    “兒臣說:無論阿武做了什麽,是殺了人,還是放了火;”


    “——隻要是兒臣一息尚存,就一定會護著弟弟。”


    “最後,母後卻要兒臣,饒恕他刺殺九卿的罪過······”


    ···


    “兒臣,三十一歲繼承皇位,三十四歲平吳楚七國之亂。”


    “兒臣的第九個兒子,母後最喜愛的幼孫:阿勝,也都已經十三歲了。”


    “兒臣對母親說:阿勝,應該成為太子,其母賈姬,應該成為皇後。”


    “母後當時說:好。”


    “母後說:隻要是阿勝做儲君,那母後,就一定會扶著自己的孫兒,坐上兒臣留下的儲君之位。”


    “——母後說,隻要是阿勝,就絕不會再提與立梁王!”


    “絕不再提!!!”


    ···


    “現在呢?”


    “嘿!”


    “嘿嘿······”


    “老三,走丟了······”


    “——母親心心念念,含在嘴裏怕化、捧在手裏怕摔的梁王劉武,因為畏懼自己犯下的罪行,躲進了姐姐的家裏!”


    “可母後問都不問,就指著兒臣說:皇帝,殺了我兒子?”


    “皇帝,殺了我兒子······”


    ···


    “母後,何其寡恩呐······”


    “——母後,何其寡恩!”


    “母後,何以如此厚梁王以薄我?!!”


    ···


    “難道是兒臣,沒有在母後麵前,自稱‘兒臣’嗎?”


    “還是兒臣,沒有稱唿母後為:母後呢······”


    滿是淒苦,又極盡哀怨;


    時而苦澀,又時而惱怒;


    極盡憤恨,又極盡無奈的話語聲,終是讓呆立原地的竇太後,終於有了些許‘魂魄歸位’的征兆。


    但這一刻的天子啟,已經心如死灰······


    “春陀啊~”


    “去把那個······”


    佯裝灑然的一語剛到出口,天子啟便發現:自己的語調中,竟已帶上了哭腔。


    那從不曾失控的淚水,也不知何時,將那張遍布滄桑的疲憊麵龐沾濕。


    苦笑著低下頭,又灑然舉起衣袖,大咧咧抹去臉上的淚水。


    再次抬起頭時,天子啟的麵容之上,已盡是令人感同身受的淒苦笑容······


    “去長公主府上,把梁王,請入宮內吧。”


    “——快些;”


    “若是再見不到梁王,太後,可就又要怪我,殺了太後的兒子······”


    “唯一的兒子······”


    “嘿;”


    “嘿嘿······”


    似是戲謔,又分明帶有些許自嘲的一笑,天子啟便側過頭。


    望向劉嫖的目光中,也帶上了同樣一抹淒苦。


    “就連阿姊,也信不過我了啊······”


    “是不是做了皇帝,就再也無法擁有家人了呢?”


    “是不是隻要做了皇帝,就再也無法被骨肉至親信任,連這麽小的一件事,都要被瞞著呢?”


    “——阿啟······”


    被天子啟哀痛的目光盯著,又被這誅心之語一陣刺痛,劉嫖也隻含淚抬起頭。


    阿啟;


    天子啟上一次聽到這個稱唿,應該是在四年前。


    當時,先帝還在;


    當時,一切,都還在······


    “兒臣,乏了······”


    “乏了······”


    “又是皇帝、又是兒子,又是弟弟、又是哥哥的;”


    “兒臣,實在是招架不住了······”


    含淚而笑間再道出一語,天子啟終是低下頭,雙手撐在兩側,用力的從榻上站起身。


    在春陀的攙扶下上前兩步,又搖晃片刻才穩住身形,才滿含熱淚、麵帶微笑著,對竇太後深深一拜。


    “兒臣,告退······”


    “兒臣,不打擾母後,和唯一的兒子團聚······”


    “隻希望母後,不要隻顧著母子親情,而忘記太後的職責······”


    “——早先,朝臣百官,已經三度請立儲君。”


    “這第四請······”


    ···


    “嘿;”


    “這第四請,便由兒臣來吧······”


    說著,天子啟便苦笑著、流淚著,再吸溜一下鼻涕;


    而後,便當著殿內這數十人的麵,‘噗通’一聲,砸跪在了竇太後的麵前。


    “皇帝臣劉啟!”


    “參見太後!”


    “惟願太後,千秋萬福,長樂未央!”


    “——皇帝臣劉啟,頓首頓首,昧死百拜!”


    “懇請太後,早立太子!!!”


    “以安!宗廟!!!!!!”


    嘹亮的拜謁聲,之惹得殿內眾人紛紛低下頭,盡量將淚水,藏到隻有自己能看見的角度;


    禦榻旁,劉嫖更是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手扶著榻低的木欄,才沒有癱坐在地。


    而在禦榻前,天子啟隻決然俯下身,對麵前的母親沉沉一叩首!


    而後,便緩緩起身,由春陀攙扶著,一步步向著殿外走去······


    看著天子啟離去時的背影,竇嬰、竇彭祖,都隻覺眼前一陣朦朧;


    隻有竇太後,因為思緒飛散,而沒有注意到天子啟離開時,手仍扶在就通的左胸前;


    更沒有注意到天子啟離開前,喃喃自語留下的最後兩句低語。


    “母後,沒有失去兒子······”


    “是朕,失去了母親······”


    “——朕,沒有了父母雙親······”


    ···


    “嘿;”


    “朕,成了孤兒。”


    “朕,成了父皇口中所說的、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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