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將安出?


    隻此一語,便讓田蚡滿懷喜悅的展露笑顏,卻也並沒有急於開口;


    稍側過身,對客堂外的仆人使了個眼色,片刻之後,田蚡、韓安國二人身前的酒席,便被迅速換成了茶席。


    對韓安國做一個‘請’的手勢,又率先拿起茶碗,抿下一口醒酒茶;


    待韓安國也喝下一口,田蚡才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上、中、下三策,次序擺在了韓安國的麵前。


    “將軍如今的困境,說到底,其實就是兩個問題。”


    “——將軍想要報效梁王,卻被梁王冷遇;”


    “——將軍明明有大功於社稷,卻並沒得到應有的尊重。”


    “我的上、中、下三策,便是從眼下,將軍遇到的這兩個問題著手,來改變將軍如今的困境。”


    如是說著,便見田蚡麵色又一肅,將右手握拳平舉,掰開了一個手指。


    “這下策,叫賢臣擇主而侍,良禽擇木而棲。”


    “——睢陽一戰,將軍名揚天下,成為了赫赫有名的大功臣!”


    “梁王對將軍,卻並沒有給予應有的厚待,反而任由羊勝、公孫詭那樣的小人,在自己身邊妖言蠱惑,說將軍的壞話。”


    “但隻要將軍願意,這普天之下,不知會有多少王公勳貴,會懇求著、哀求著,甚至前仆後繼著,把將軍奉為座上賓。”


    “所以,將軍若願意采納我這下策,另外尋找誌趣相投的君主,雖然無法繼續報效梁王,卻能得到自己本該獲得的尊重,以及遠大的前程。”


    “如果將軍有此心意,我可以傾其所有,為將軍找到一個胸襟廣闊,至少不遜色於梁王的君主。”


    “隻是將軍對梁王的忠義,卻要被將軍,無奈的拋棄了······”


    麵色淡然的坐在客位,淡定的聽田蚡道出這‘下策’,韓安國隻想都不想的搖了搖頭,便苦笑著對田蚡拱起手。


    “梁王對我的大恩大德,我是一定要報答的。”


    “田公關心我的處境,想要讓我另外尋求值得報效的君主,我非常感激田公;”


    “但這下策,我實在是無法采納。”


    “——如果我韓安國,真的是一個遇到挫折,就‘賢臣擇主而侍,良禽擇木而棲’的人,也就不配做田公的朋友、不配得到天下人的尊敬了。”


    “還是請田公,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


    韓安國的反應,自然是在田蚡的預料之中。


    見韓安國明確拒絕這‘下策’,田蚡也隻抿嘴點點頭,稍一思慮,便又道出了自己的‘中策’。


    “中策,叫君有報恩之誌,不顧己之前程。”


    “——將軍忠義,想要報答梁王的知遇之恩,這是令人非常敬佩的事。”


    “但眼下,梁王已經不再重視將軍,隻是因為太後的建議,才向陛下請求,任命將軍為梁國的內史。”


    “所以,將軍如果願意采納我的中策,不顧自己的前程,隻一心一意報效梁王,也不是沒有辦法。”


    “我平日裏,和如今的大將軍——竇嬰竇王孫,也還算有些交情。”


    “如果將軍要采納我這中策,我可以托請竇王孫,讓將軍見太後一麵。”


    “相信太後見到將軍,肯定也會敬佩將軍的德行。”


    “這樣一來,將軍雖然無法重得梁王的信重,卻也可以憑借太後的重視,迴到梁王的身邊。”


    “隻是將軍未來的前程······”


    適時止住話頭,又自顧自歎口氣,便見田蚡強顏歡笑著低下頭去,端起茶碗,輕輕吹起了浮在茶麵上的茶葉。


    而在田蚡對側,聽聞田蚡這一番話語的韓安國,卻是再次不假思索的搖了搖頭。


    “田公,或許是誤會了。”


    “我想要報效梁王,是希望能做些有用的事,以幫助梁王,達成自己的誌向。”


    “——但我,卻並非是子路那樣的人。”


    “我並不想成為像子路那樣,遇到事就‘君子死而冠不免’,卻根本無法為君主,提供任何幫助的人。”


    “所以這中策,我恐怕,也還是不能接受。”


    “不是因為這個中策,會毀去我的前程;”


    “僅僅隻是因為這樣的辦法,實在不是我韓安國所會采取、所應該采取的······”


    毫不拐彎抹角的一番話,表明自己也不能接受這‘中策’,韓安國的麵容之上,也不由再度湧上一抹苦笑。


    感激的目光,撒向對坐於主席的田蚡;


    雖然沒有開口,卻也擺明了一副‘雖然你沒幫到我,但我也還是很感謝你’的態度。


    韓安國本以為,自己這樣的表態,肯定會讓田蚡急不可耐的再次開口,將那上策道出口。


    但頗有些出乎韓安國預料的是:見韓安國沒采納中策,田蚡卻並沒有再開口;


    輕笑著對韓安國一點頭,表示自己不介意韓安國,拒絕采納自己的中策,田蚡便悄然低下頭去,久久無言。


    就這麽相對而坐,默然許久,終還是韓安國沒沉住氣,僵笑著望向田蚡。


    “田公不是說,有上、中、下三策嗎?”


    “怎麽說完下策和中策,就不再說了呢?”


    輕聲發出這兩問,韓安國不忘佯做羞愧的訕笑兩聲,再道:“是因為下策、中策,我都沒有采納,讓田公不高興了嗎?”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願意向田公,脫帽謝罪······”


    嘴上說著,韓安國作勢便要起身,嚇得田蚡趕忙起身上前,將韓安國摁迴座位上;


    再滿是糾結的長歎一口氣,田蚡才麵帶愁苦的搖了搖頭,索性也不再迴自己的座位,直接在韓安國麵前跪坐下身。


    望向韓安國的目光中,也立時湧上滿滿的疑慮。


    “我為將軍出謀劃策,不是為了讓將軍,因此對我感激於心;”


    “——隻是不忍心,讓將軍繼續遭受這樣的不公,才會給將軍謀劃。”


    “將軍不采納下策、中策,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如果將軍采納了下策、中策,那將軍,也就不是名揚天下的韓安國了。”


    “唉!”


    “隻是這上策,雖然能兼顧將軍的訴求,我卻實在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實在是有些擔心,說出了這上策,就會再也無法和將軍,成為朋友了啊······”


    麵帶糾結的說著,便見田蚡深吸一口氣,再對身前的韓安國,擠出一抹僵硬無比的笑容。


    “要不,還是算了吧。”


    “——這上策,我還是不說為好。”


    “真說出口來,沒能解決將軍的問題,倒還是次要的;”


    “若是真的因為一句話,就再也無法和將軍成為朋友,我肯定會抱憾終身,悔不當初的。”


    煞有其事的道出此語,田蚡也不再糾結,作勢便要起身,一副真的不打算再說的架勢。


    聽聞田蚡此言,韓安國先是下意識一愣,又在第二反應的驅動下伸出手,製止了想要起身的田蚡;


    待田蚡忐忑不安的重新跪坐下來,韓安國又悄然一皺眉,思緒萬千的低下頭去。


    從本心上來說,從田蚡先前提出的中、下二策,韓安國能體會到:田蚡不是在鬧著玩兒,而是真的想給自己出主意;


    雖然中、下二策,都和韓安國的訴求有些出入,但也還是讓韓安國心中,對田蚡生出了由衷的感激之情。


    ——韓安國采不采納先放在一邊不談,單說田蚡這中、下二策,至少確實都是在為韓安國考慮。


    所以,對於田蚡沒說出口的上策,韓安國,其實是有些期待的。


    畢竟老話說的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作為‘旁觀者’,萬一田蚡真有什麽好辦法,能解決自己眼下的困境,韓安國自然也樂得接受。


    但到最後,田蚡卻莫名其妙的說些什麽‘上策說出來,就做不了朋友’之類,卻也讓韓安國,莫名感到一陣疑慮。


    至於原因,從二人的身份中,便不難發現端倪······


    “這田蚡,是外戚出身;”


    “所作所為,應該都是以王美人、公子彘為主。”


    “嗯······”


    “——難道王美人,也想為自己的兒子,爭一爭那個位置嗎······”


    心中如是想著,韓安國便悠然抬起頭;


    卻見田蚡苦笑著一搖頭,一副已經看透了韓安國心中所想,並篤定自己方才的話,此刻已經應驗的神容!


    ——你看吧?


    ——我這都還沒說,我們就已經快做不成朋友了!


    直到這時,韓安國才恍然大悟般,微微一愣,旋即便是一陣搖頭苦笑不止。


    隨後,韓安國望向田蚡的目光中,便也帶上了滿滿的釋然。


    “我聽說,淮陰侯韓信沒有發跡的時候,生活非常的拮據,經常吃不飽肚子。”


    “有一天,韓信在河邊釣魚,都快要餓死了;”


    “剛好河邊,有幾個婦人在清洗棉絮,其中一個老婦,看見韓信快要餓死了,就將自己的飯菜,給韓信分了一些。”


    “後來,韓信名揚天下,貴為諸侯,卻並沒有忘記當年這一飯之恩。”


    “找到那老婦之後,韓信派人給老婦送去酒肉吃食,還另外送去黃金一千金,以報答老婦當年的恩情······”


    如是說著,韓安國便滿懷唏噓的長歎口氣;


    眉宇間,也盡帶上了自嘲,和苦澀。


    “老婦一飯之恩,韓信千金相報;”


    “這是因為當年的那頓飯,救了即將餓死的韓信,對韓信雪中送炭的緣故。”


    “而我先前在長安,也像個流亡的災民一樣,到處流竄,卻連落腳之處都沒有、連可以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在這樣的時候,田公以對待貴客的禮儀,把我請到了自己的家中,盛情款待。”


    “這,難道不也是雪中送炭嗎?”


    “這樣的恩情,我難道可以隨意忘記嗎?”


    “——老婦一頓飯,能讓淮陰侯韓信千金相報;”


    “田公如此厚待,我韓安國,難道不會效仿韓信的舉動,對田公感恩戴德嗎?”


    “得到田公如此禮遇,我難道還會因為田公,在為我出謀劃策時說錯了話,而生氣的不願再和田公做朋友了嗎?”


    誠懇的話語聲,也讓田蚡不由恍然失了神;


    卻見韓安國苦笑著起身,對田蚡深拱手一拜。


    “既然田公是這樣看我的,那我,也沒臉繼續在這裏,接受田公的款待了。”


    “——我這就離開,去尋找另外的住處。”


    “但即便是如此,田公今日的恩情,我韓安國,也還是絕對不會忘記的······”


    說著,韓安國便轉過身,朝著客堂外走去。


    卻也不出意外的,再次被田蚡著急忙慌的拉迴。


    將韓安國再次摁迴座位上,田蚡隻又糾結了片刻;


    就這片刻糾結,便惹得韓安國再次作勢要起身,田蚡才無奈的搖了搖頭,將那遲遲沒有道出的上策,擺在了韓安國的麵前。


    “我知道,我是外戚的身份,會讓將軍有所疑慮。”


    “——畢竟梁王如今,是想要爭取儲君皇太弟的位置;”


    “這對於宮中的夫人們、公子們,都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但我希望接下來,我說給將軍聽的這番話,不會引來將軍的反感。”


    “就算最終,將軍也還是沒有采納這上策,也希望將軍不要因此,而對我生出厭惡。”


    不忘最後補上一句‘別急眼’,便見田蚡深吸一口氣,麵上神容,也陡然帶上了一抹鄭重。


    “這上策,可以徹底解決將軍眼下,所遇到的所有問題。”


    “——隻要成功,將軍,就肯定能迴到梁王身邊,並再次得到梁王的信重!”


    “同時,也可以順帶報答梁王的恩情,不必再對梁王感到愧疚。”


    “隻是這上策······”


    滿是嚴肅的一番話語,田蚡又刻意將話頭一頓,卻惹得韓安國有些焦急了起來。


    “田公但說無妨。”


    “無論田公說了什麽,我都絕不會因此,而對田公感到厭惡的。”


    感受到韓安國語調中的急切,田蚡暗地裏,早已是樂開了花。


    但在表麵上,田蚡仍就是一副無比糾結的模樣,最後也不忘擺出一個‘好吧,伱非要我說,那我就說吧’的神容。


    “將軍肯定知道,對於現在的梁王而言,最重要的事是什麽。”


    “而在梁王這件事上,梁王需要對付的敵人是誰,相信將軍,也不會想不到。”


    沉聲一語,隻惹得韓安國當下一怔!


    目光呆滯的愣在原地,愣了足足好一會兒,才略帶試探的開口道:“公······”


    “公子榮?”


    “——沒錯!”


    韓安國話音剛落,田蚡便沉沉點下頭!


    “梁王眼下,想做儲君皇太弟;”


    “——梁王這次來長安,也同樣是為了這件事!”


    “而陛下先前,以儲君之位承諾梁王,也很可能隻是為了哄騙梁王,讓梁王和劉濞的叛軍死戰。”


    “現在,叛亂已經平定,劉濞已經敗走、劉戊也已經死去。”


    “陛下已經不再需要梁王,自然也就不會履行承諾,讓梁王,成為自己的儲君皇太弟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梁王要想取得成功,就隻能仰仗太後。”


    “可偏偏在叛亂平定之後,梁王聽信小人的讒言,將平叛的功臣——中尉張羽,和將軍二人貶謫,惹惱了太後······”


    話說一半,田蚡不忘憂心忡忡的暗自搖搖頭。


    隻片刻之後,麵上神容也愈發鄭重了起來。


    “所以現在,梁王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公子榮出錯!”


    “——皇後至今沒有生下子嗣,所以陛下想要冊立儲君,便沒有辦法‘立嫡’;”


    “隻要公子榮犯下大錯,陛下也會失去‘立長’的選項。”


    “陛下即不能立嫡,也不能立長;”


    “再加上梁王,有太後在背後撐腰、在睢陽抵禦叛軍的功勞傍身。”


    “如此一來,梁王的大事,恐怕是想不成功,都很難了······”


    意味深長的一番話語道出口,田蚡麵上神容嚴峻依舊。


    見韓安國聞言,麵色逐漸陰晴不定起來,田蚡卻隻是將麵色再一肅。


    “所以這上策,就是由將軍親自出手,讓公子榮犯下大錯!”


    “隻要公子榮犯下大錯,陛下既不能立嫡,也不能立長,梁王的大事,就必然能成功!”


    “等到時,梁王做了儲君皇太弟,又得知公子榮犯下的大錯,是將軍一手所為,難道,還會冷落將軍嗎?”


    “——那羊勝、公孫詭,就算是再怎麽巧舌如簧,再如何在梁王身邊顛倒是非黑白,又如何能抹去將軍,為梁王立下的從龍之功呢······”


    隨著田蚡愈發低沉、平緩,卻也愈發帶上蠱惑性的話語聲,韓安國的眼睛隻一點點睜大;


    待最後,聽到田蚡口中道出那‘從龍之功’四個字,韓安國更是身形一顫,眼角也下意識眯了起來。


    田蚡這上策,韓安國大概聽明白了。


    ——由韓安國主動出手,讓皇長子劉榮犯下大錯,並因此失去成為儲君的資格,從而迫使天子啟‘矮子裏麵拔將軍’,無可奈何的選擇梁王劉武,來做自己的儲君;


    然後,韓安國就可以借著‘幫助梁王劉武奪得儲位’的功勞,順理成章的迴到劉武身邊,並再次得到梁王劉武······


    不;


    儲君劉武的信重!!!


    隻不過,在聽到這上策的內容時,韓安國第一個想到的,卻並不是這個方案的可行性;


    而是田蚡最開始,不願意說出上策時,所給出的那句解釋。


    ——這上策說出口,剛結識的韓安國、田蚡二人,就可能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田公的上策,確實考慮的麵麵俱到;”


    “我剛聽到,就已經有些心動了。”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讓公子榮‘犯下大錯’的方法,田公,也已是成竹在胸?”


    低沉的詢問聲傳入耳中,田蚡隻緩緩點下頭。


    正要開口,給韓安國好好講講‘讓劉榮犯下大錯’的辦法時,卻見韓安國的眉宇間,已悄然湧上些許戒備。


    “隻是有件事,我實在有些不大明白。”


    “——王美人,既不是皇後,也不是夫人;”


    “公子彘,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長子,如今更是年僅四歲。”


    “就算田公借我的手,成功扳倒了公子榮,王美人又如何能讓年僅四歲、在眾公子排行第十的公子彘,得以成為儲君太子呢?”


    “難道將來,田公也要用同樣的辦法,讓未來的梁王也‘犯下大錯’,從而失去儲君之位······”


    “——亦或是現在,借我的手扳倒公子榮之後,就要立刻開始著手;”


    “坐收漁翁之利,好將公子彘,推上那儲君太子之位呢???”


    第一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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