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成這副新的藥方,早、中、晚各服一劑,十日之內,便可有成效。”


    “——隻是丞相,可一定要記住:萬萬不可再動肝火;”


    “若不然,真要到了藥石無用的地步,那就算是我,恐怕,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黃生憂心忡忡的交代之語,自是引得申屠嘉苦笑著點下頭,權當是答應了下來。


    但實際上,就申屠嘉這個暴脾氣,再有點什麽事,恐怕也還是得······


    “聽到沒有?!”


    安靜的殿內,突然想起一聲極為突兀的輕嗬,惹得眾人趕忙迴過頭;


    就見禦榻之上,竇太後佯裝惱怒的側著身,對天子啟嗔道:“太醫都說了多少次了,丞相不能大動肝火!”


    “——皇帝可倒好,見天兒的變著法子氣丞相!”


    “真要給丞相氣出個好歹,這宗廟、社稷,還能指望誰?!”


    一番不輕不重的輕斥,惹得殿內眾人趕忙側過頭去,似是生怕自己看見天子被太後訓斥的場景。


    倒是天子啟,僵笑著抬起頭,待看清竇太後目光中的催促,才終於反應了過來:竇太後這是假裝訓斥天子啟,實則,卻是在給天子啟創造表現機會······


    “母後教訓的是······”


    意識到這一點,天子啟隻趕忙換上一副羞愧的笑容,側過身,對申屠嘉稍一拱手。


    而後,才滿是謙恭的迴過身,對竇太後許諾道:“往後,兒臣再也不會惹丞相動怒了······”


    見天子啟體會到了自己的苦心,竇太後這才緩緩點下頭,麵上卻仍做出一副餘怒未消的表情,輕輕白了天子啟一眼。


    見此,申屠嘉也有些坐不住,趕忙站起身,對上首的竇太後、天子啟稍拱手一拜。


    “太後,可千萬不要這樣說。”


    “——臣的性子,臣自己心裏有數。”


    “實在是早年,經常在戰場上殺伐,養成了動不動就急眼、動怒的壞毛病;”


    “到了如今這把年紀,都做了這麽多年丞相,卻依舊沒有改正過來。”


    “因為這樣的脾氣,曾許多次做出對陛下不恭敬的事,已經讓臣感到非常羞愧了;”


    “如果太後還要這樣責備陛下,那臣,就真的沒有顏麵,繼續活在這人世間了······”


    苦笑著道出此語,申屠嘉的麵容之上,也隻帶上了滿滿的苦澀笑意。


    卻也惹得禦榻之上,竇太後、天子啟母子二人,因為申屠嘉如此‘懂事’的反應,而愈發感到愧疚了起來。


    正所謂:家貧顯孝子,國難識忠臣。


    如果沒有這場叛亂,竇太後和天子啟,甚至都從未曾感受到:朝中能有一個像申屠嘉這樣的老臣,是多大的幸運;


    對於朝野內外,乃至於東西兩宮而言,又是怎樣的心安······


    “往後,可千萬不要再對丞相,動不該有的心思了······”


    壓低聲線,對身旁的天子啟交代一句,竇太後更是眼帶警告的瞪了天子啟一眼;


    待天子啟也苦笑著點下頭,竇太後才稍歎一口氣,示意一旁的劉彭祖、劉勝兄弟二人,攙申屠嘉重新落座。


    待申屠嘉坐迴座位,黃生也改好了藥方,再對劉勝交代下忌口、忌諱,又自來時的側門退去,竇太後才深吸一口氣,說起了自己真正關心的事。


    “到今天,劉濞、劉戊賊子舉兵,已經有足足兩個月了;”


    “該派去平叛的軍隊,也都基本到了關東。”


    “丞相認為,這場戰爭,會是怎樣的結果呢?”


    見竇太後問起正事,申屠嘉也不由稍坐直了身,眉宇間,也下意識帶上了一抹談論國事時,才會出現的鄭重。


    稍沉吟措辭片刻,便見申屠嘉抬起頭,卻並沒有直接對竇太後作出答複;


    而是望向對策的內史晁錯,略帶歉意的一拱手。


    “說到戰爭,就難免會說起一些和《削藩策》有關的事;”


    “還希望內史,不要往心裏去······”


    聞言,晁錯卻是苦笑著站起身,對申屠嘉拱手一迴禮。


    “丞相不必有顧慮,暢所欲言就可以了。”


    “如果丞相希望的話,我可以迴避;”


    “但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聽到丞相的教誨,希望可以留在這裏,從丞相身上,學到一些東西······”


    晁錯明確表示‘別給我留麵子’,申屠嘉自也是笑著再一拱手,才側過身,麵色嚴肅的望向上首。


    “為了將這一場戰爭,限製在可控的範圍之內,陛下早在叛亂還沒有爆發之前,就做出了很多的努力。”


    不著痕跡的給天子啟遞上一枚彩虹屁,待天子啟略有些羞澀的笑了笑,又將手握成拳,擋在嘴前輕咳兩聲,申屠嘉才麵不改色的繼續說道:“陛下做出的努力,基本都取得了成效。”


    “為了將《削藩策》的打擊範圍,限製在吳王劉濞、楚王劉戊二人的身上,陛下在叛亂爆發之前,對其他的宗親諸侯,都許下了不少賞賜。”


    “雖然最終,齊係還是有四家宗親諸侯起兵,但齊係四王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舉動,也失去了天下人的認同。”


    “而淮南係的三王,也因為陛下的賞賜,有一人堅定的拒絕了劉濞;”


    “有一人雖然沒有那麽堅定,但也沒有起兵響應劉濞。”


    “就連想要作亂的淮南王,也被以前的廷尉、如今的淮南國相張釋之所阻止。”


    “——齊係失去人心,淮南係沒有起兵,這,都是陛下在叛亂爆發之前做出的努力,所最終贏得的成果······”


    聽到這裏,禦榻上的竇太後,隻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而竇太後身旁的天子啟,麵色卻稍有些僵硬了起來。


    ——申屠嘉這番話,是真沒少往天子啟的臉上貼金······


    便是西席,正襟危坐,傾聽申屠嘉答複的晁錯,麵上也逐漸流露出讚同之色,以及一起出現的羞愧之色。


    曾幾何時,晁錯還曾建議天子啟:與其一次逼反一家,倒不如把所有關東諸侯一起逼反,再一次性全部鏟除,一勞永逸!


    但在之後,看到申屠嘉這個武人出身的‘匹夫丞相’,在‘改進’《削藩策》的過程當中,所展露出的老練政治手腕時,晁錯就已經意識到:比起申屠嘉這個‘匹夫’,自己,都還有不小的差距。


    而現在,當申屠嘉這樣性烈如火的人,卻毫不遲疑的將所有功勞,歸咎於天子啟‘明見萬裏’‘未雨綢繆’,晁錯更是無奈的發現:就連過去,自己引以為傲的‘忠於天子啟’,在此刻的申屠嘉麵前,都是顯得那麽的可笑······


    對於殿內眾人的神情變化,申屠嘉卻並沒有太注意。


    稍一止話頭,順順鼻息,便繼續說道:“再說這場戰爭;”


    “因為淮南係沒有起兵,陛下也提前在武關有所防備,所以劉濞、劉戊的行軍方向,就隻剩下函穀關。”


    “而除了劉濞、劉戊的吳楚聯軍,其他的宗親諸侯,卻都無法作亂了。”


    “——齊係四王,被其他三位感念陛下恩德,而沒有舉兵的宗親諸侯牽製;”


    “如今,陛下也已經派了將軍欒布,前往齊地平叛。”


    “所以齊係,不足為慮。”


    “——北方的燕、代、趙,肩負邊牆安穩,本該是重中之重。”


    “但代王劉登,是陛下的親侄子,燕王劉嘉,也因為陛下的恩德,而沒有舉兵。”


    “有燕王、代王通力協作,邊牆就不會出問題,匈奴人,就無法參與到這場叛亂當中。”


    “至於趙王,雖然有心想要反叛,但被陛下派去的曲周侯、公子非圍困在了邯鄲;”


    “在叛亂結束之前,趙王,根本無法走出邯鄲城;叛亂結束之後,趙王,也會在王宮中死去······”


    說到這裏,申屠嘉終是長出一口氣,麵上嚴峻之色,也稍有了些緩和的趨勢。


    而申屠嘉接下來這一番話,更是直指這一次的吳楚之亂,最終被天子啟、申屠嘉的提前準備,限定在了怎樣的程度。


    “北方的燕、代、趙不會出問題,匈奴人也無法南下;”


    “東方的齊係、南方的淮南係,不管有沒有起兵,都被困在了各自的封地。”


    “所以實際上,這一次叛亂,隻是劉濞、劉戊的吳楚軍隊,和梁王的梁國軍隊、朝堂的關中軍隊,在睢陽城對戰。”


    “對於劉濞、劉戊的叛軍而言,隻有先後攻破睢陽、滎陽、洛陽,並出現在函穀關外,這場叛亂,才會讓天下大亂。”


    “但眼下的實際狀況,卻是連梁都睢陽,都早已經變成了永遠無法通過人力、從外部攻破的堅城······”


    說到最後,申屠嘉才終於掃去麵上嚴峻之色,昂起頭,對禦榻上的竇太後微微一笑。


    “所以,對於太後的提問,臣的迴答是:最差的結果,也隻是劉濞、劉戊得以逃走,而不是死在睢陽城下而已;”


    “戰爭的結果,卻是早已注定······”


    聽聞申屠嘉這番話語,尤其是那莫名輕鬆,又完全不讓人覺得是‘自大’的語調,殿內的幾人,都無不是暗下長鬆了口氣。


    尤其是竇太後,更是肉眼可見的深吸一口氣,明顯是從很長時間的擔憂中安下心來。


    “是啊~”


    “武關、滎陽、趙國、齊國、梁國,皇帝都派去了軍隊;”


    “光是作戰的士兵,朝堂就派出了近六十萬人!”


    “再加上皇帝未雨綢繆、丞相在一旁輔佐,諒他劉濞,也翻不出什麽水花。”


    “就是睢陽······”


    心有餘悸的發出一陣感歎,又下意識的提到睢陽,竇太後的眉宇間,也不由稍湧上一抹擔憂。


    “既然劉濞、劉戊,已經沒有了其他的辦法,那肯定會調動所有的軍隊,猛攻睢陽。”


    “而梁王,就在睢陽城頭,抵抗叛軍的進攻啊······”


    聽聞竇太後這一聲滿帶著憂慮的呢喃,陪坐於竇太後身旁的天子啟稍一思慮,便試探著開口道:“如果母後實在擔心······”


    “嗯······”


    “大將軍的十幾萬大軍,已經在滎陽了;”


    “太尉的主力,雖然從武關繞道,但也已經出發了,不久就能到睢陽。”


    “如果母親實在擔心,兒臣可以再派一支軍隊,從函穀關東出,支援梁王?”


    此言一出,卻見竇太後眼前微微一亮!


    暗下稍一思慮,便下意識將試探的目光,撒向東席的申屠嘉。


    感受到竇太後略帶‘請示’‘請求’的目光,申屠嘉卻不由麵色稍一凝;


    待天子啟,也有意無意遞來一個‘別答應’的眼神,申屠嘉才長歎一口氣,對竇太後緩緩搖了搖頭。


    “太後;”


    “朝堂恐怕,不能再往關東派軍隊了······”


    語調低沉的道出一語,便見申屠嘉絲毫不顧竇太後,那重新黯淡下去的目光,語帶感歎道:“剛才,太後也說了;”


    “——為了平定這場叛亂,陛下已經往武關、滎陽、趙國、齊國、梁國,派去了總共六十多萬軍隊!”


    “為了給這六十多萬軍隊運送糧草,丞相府從關中征調的民夫,恐怕是軍隊數量的兩倍不止。”


    “這,可就是上兩百萬人了······”


    “而整個關中,也隻不過有一千多萬人、五百多萬二十歲以上的男丁而已。”


    “把近一半的男丁送去關東,已經會對關中今年的春耕,造成很大的影響了。”


    “再派軍隊,隻怕到了秋天,關中的田畝,就長不出足夠的粟米了······”


    聽聞申屠嘉此言,天子啟自是暗中長鬆了口氣,卻也因為申屠嘉這句‘春耕已經受到很大影響’,而憂心的皺起了眉;


    倒是西席的晁錯,終於找到了能表現自己的機會,順著申屠嘉的話,便將話頭接了過去。


    “丞相說的是啊······”


    “六十多萬軍隊,上百萬運糧的民夫;”


    “單就是給軍隊的糧食,一個月,就是上百萬石的消耗。”


    “這場仗每多打一個月,少府,就要花費上萬萬,乃至數萬萬錢。”


    “唉~”


    “——少府的積蓄,是先帝省吃儉用,攢了足足二十多年,才攢下來,用於和匈奴人決戰的。”


    “而這一場叛亂,卻又要將先帝‘決戰匈奴’的心願,往後拖延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了······”


    待晁錯也開口附和,表示‘申屠嘉說的沒錯’,竇太後的麵上神容,才終於出現些許變化。


    當聽到申屠嘉說:關中隻有五百多萬男丁,已經派出兩百多萬人了,再加派,就要影響春耕時,竇太後心中,其實還頗有些不以為意。


    ——兩百萬都派出去了,再派幾十萬,又怎麽樣呢?


    反正春耕都已經受影響了,再多受點影響,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再者說了:加派這幾十萬人,說不定還能讓戰爭早點結束,讓朝堂在戰爭中的耗費降低一些!


    但當晁錯精準的指出:這場叛亂,已經讓先帝攢下來,用於和匈奴人決戰的軍費被花去一部分,讓先帝‘北逐胡蠻’的遺願又要往後拖延時,竇太後,卻無法假裝自己聽不見了。


    原因很簡單:竇太後之所以是‘竇太後’,而不是‘竇老嫗’‘劉竇氏’,更或是‘劉母’,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竇太後,是先帝的妻子。


    竇氏能有‘太後’的尊儀,是由於先帝的緣故;


    所以,凡是有關先帝的事,竇太後都絕對不能不在乎。


    尤其是在這種關乎‘先帝遺願’‘遺誌’的事情上,竇太後能做的,隻有無條件維護先帝、無條件支持先帝。


    “丞相、內史,說的都有道理······”


    “再派軍隊,確實有些不合適了······”


    “傳出去,隻怕是有人要說:我這瞎眼老婆子,為了梁王的安危,連關中百姓的生死都不顧;”


    “說我為了自己的兒子,不惜破壞關中的春耕呢······”


    見竇太後終於鬆了口,天子啟心中,也終是長鬆了一口氣。


    心中想的,雖然是‘幸好沒有再派軍隊’,但嘴上,天子啟卻不忘輕聲詢問道:“如果母後實在擔心,要不,兒臣給大將軍、太尉,再傳去一道詔書?”


    “就說,一定要竭力支援梁王,支援睢陽?”


    卻見竇太後聞言,隻麵色哀沉的搖了搖頭,摸索著拄起鳩杖,從禦榻上起身。


    一邊朝後殿的方向走去,一邊說道:“不用了······”


    聞言,天子啟心下又是一喜;


    卻又聞身後,傳來竇太後一聲意味深長的呢喃。


    “還是我親自來吧······”


    “皇帝說話,總是拐彎抹角的,我怕大將軍、太尉聽不懂······”


    “我傳去的詔諭,太尉、大將軍,當是不會多加揣摩·········”


    似是呢喃,又似是警告,還隱約帶有些許不信任的話語聲,隻引得天子啟麵色一僵!


    與殿內的申屠嘉、晁錯分別一對視,君臣三人隻不約而同的搖頭一笑;


    又在天子啟的引領下,向竇太後離去的方向齊齊一拜。


    “恭送太後······”


    “恭送母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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