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敬的送走申屠嘉,又隱晦的敲打了老師晁錯一番,待宣室殿內,隻剩下自己一人,天子啟才終於將緊繃著的麵龐放鬆;


    輕輕坐在榻上,將衣襟隨手扯開些,趁著身子輕輕向後飄下,隻仰天發出一聲長歎······


    “唿~~~~~~”


    “總算是知道,父皇當年,為什麽會對北平侯張蒼,那般小心翼翼了······”


    “甚至即便是在罷相之後,父皇對張蒼,也依舊是盡可能的禮遇、善待·········”


    在這一刻,已經年過三十的天子啟,才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什麽叫國有一老,如有一寶。


    也終於明白過來,北平侯張蒼之後,為什麽會是申屠嘉,被先帝選定為丞相之位的繼任者;


    明白過來在先帝駕崩的時候,申屠嘉,為什麽會成為先帝的托孤老臣······


    “恐怕在那時,父皇就已經預料到,朕會因為《削藩策》,而犯下這樣的錯誤吧······”


    “所以才給朕留下申屠嘉,好在一旁勸阻······”


    滿是自嘲的說著,天子啟也苦笑著搖了搖頭,隻覺得過去的自己,天真的有些可愛;


    尤其是想到前些時候,自己為了推動《削藩策》,就差點把申屠嘉給算計死,天子啟的心中,更是生出陣陣苦澀。


    “要不是勝那小子,朕,竟險些失去一個柱國之臣?”


    “嘿······”


    搖頭苦笑著,又稍調整了一下躺姿,發了好一會兒呆,天子啟才抬起手,示意那宦者令上前。


    “那混小子,現在在做什麽?”


    “帶了太後的話來,又請了丞相入宮,那小子自己怎麽沒過來?”


    聽聞劉啟此言,宦者令的麵容之上,也下意識帶上了一抹笑容;


    ——甚至都不用天子啟說出後麵那句話,隻需要前麵那一句當中的‘混小子’三個字,就已經足以讓宦者令明白:天子啟問的,究竟是誰了······


    “稟陛下······”


    “帶了太後的話,又將丞相引到殿外,公子勝便徑直去了少府作室······”


    “——作室?”


    宦者令輕聲一語,卻惹得天子啟眉角一揚。


    “去作室做什麽?”


    卻見宦者令聞言,麵上笑意更甚,語調中,更是帶上了滿滿的戲謔。


    “方才,少府傳來消息,說公子勝以‘陛下恩允’為由,從少府取走了五十斤炒鋼······”


    “——多少?!!”


    “——五十斤!!!!!!”


    不料宦者令低聲一語,卻惹得天子啟從禦榻上跳將而起!


    望向宦者令的目光中,更是寫上了滿滿的驚駭!


    “五十斤鋼!”


    “他是要造反嗎!!!”


    滿是駭然的發出一聲咆哮,天子啟隻麵帶駭然的站起身,目光直勾勾看向眼前,那已愣在原地的宦者令。


    五十斤炒鋼,什麽概念?


    ——如今的少府,發動所有力量滿負荷工作一年,所得炒鋼,也才不過兩千多斤!


    也就是這兩千多斤炒鋼,便能在少府那些技藝高超的匠人手中,變成幾萬,乃至十幾萬枚箭頭!


    而在如今漢室,鋼、鐵冶煉技術才剛起步,大部分民用金屬,仍停留在青銅器時代,鋼、鐵,都屬於絕對意義上的軍用管製品。


    結果劉勝一句‘天子恩允’,就從少府取走了足足五十斤······


    看著天子啟愈發駭然的麵容,那宦者令顯然也是慌了神;


    下意識跪倒在地,才略帶驚疑的小聲‘提醒’起劉啟。


    “這件事······”


    “那日上林苑,公子勝說,要為公子非打造一副戰甲,需要從少府拿走一些鋼材······”


    “老奴記得當時,陛下說的是:允了?”


    佯裝孤疑的說著,便見宦者令又趕忙將頭一叩。


    “陛下贖罪!”


    “老奴這便去廣明殿,將那五十斤鋼材取迴來,原封不動的送迴少府!”


    聽聞宦者令這番提醒,天子啟也不由隨之麵色一滯;


    迴想起前幾天,自己在上林苑親口做下的承諾,以及今天,劉勝從長樂宮裏,帶迴的那句‘國難當頭,家長裏短先放一邊’,天子啟才憤憤不平的繃起臉,煩躁的擺了擺手。


    “算了算了!”


    “你去派人盯著些,別再讓那小子,把少府的鋼材給霍霍了!”


    煩躁的一聲吩咐,天子啟卻仍不覺胸中怒火有些許平息,便猛然一拂袖,將雙手背負於身後,陰沉著臉,朝著殿後的方向走去。


    一邊走,一邊不忘小聲發起了牢騷。


    “混賬東西!”


    “先帝那簡樸的性子,真是一點都沒學到!”


    “——什麽樣的戰甲,能用到五十斤鋼?!”


    ·


    “五十斤?!!”


    未央宮,廣明殿。


    在未央宮的天子啟,發出‘什麽樣的戰甲,能用到五十斤鋼?’的驚唿時,在廣明殿後殿,看著劉勝抱在懷裏的幾塊鋼條,皇五子劉非的麵上,也同樣是一抹駭然之色。


    “小九!”


    “你這是,要給我做一副純鋼做的劄甲?”


    “不是!”


    “——五十斤鋼材,父皇說給,就真給了?!”


    聽著劉非滿是駭然的語氣,劉勝卻隻滿不在乎的點了點頭,來到自己的躺椅上坐下身來。


    隻是對於劉非提出的問題,劉勝,卻並不打算作答了。


    ——五十斤鋼材,在如今的這個時代,確實是極具價值。


    拋開軍用管製金屬的因素,單就論市場價,這五十斤超鋼賣出去,也足以讓劉勝在還沒封王的年紀,就積攢下萬貫家財。


    但比起此番,劉勝幫助天子啟勸說竇太後,給自己所帶來的風險,這區區五十斤鋼材,卻根本就不值一提了。


    “隻怕父皇把我帶去上林,又把鳳凰殿那位給氣了個夠嗆?”


    如是想著,劉勝也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旋即認命般,在躺椅上躺靠了下來。


    而劉非的關注點,顯然也並不在其他事上,目光隻直勾勾的看著劉勝懷中,所捧著的那包鋼條,不時貪婪的舔舐的嘴唇。


    見此,劉勝也隨即搖頭一笑,側過頭,望向滿是期待的五哥劉非。


    “我做什麽樣的戰甲,五哥就別多問了,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反正不會是一副純鋼紮甲,讓五哥穿上,就根本動彈不得。”


    輕聲道出一語,待劉勝滿是期待的嘿笑著坐下身,劉勝才將目光從劉非身上收迴,看著手中的五十斤鋼材,暗自思慮起了自己接下來,要為劉非製作的‘無雙戰甲’。


    方才,劉非所提到的劄甲,其實就是如今漢室,大部分中高級軍官的甲具;


    整體由前胸、後背、側肋,以及雙肩、大腿前的下擺所組成。


    而這樣一具劄甲的防禦力,便全都依托在了那一片片二寸寬、三寸長,豎向整齊排列在甲具每一麵,並由針線串聯而起的皮質甲片之上。


    穿著這樣一副劄甲,在戰場上,也確實能提高不少生存率。


    ——起碼戰場上到處飛竄的冷箭,根本無法穿透這樣一副‘臨行密密縫’的皮質劄甲。


    倒黴到頭了,也就是箭矢剛好射在甲片的交連處,將連接起甲片的線給劃斷;


    在同一場戰鬥中,接連倒黴好幾次,讓同一片甲片周圍的線,被多支箭矢劃斷,才有可能讓這片甲片從劄甲上脫落,露出一個二寸寬、三寸長的漏洞。


    但如此可觀的防禦力,自然也就意味著彼此緊密相連的甲片,會極大的限製裝備者活動。


    而劉勝接下來,就是要用這五十斤鋼材,為自己的五哥劉非,做出一副防禦力並不比劄甲弱,卻又完全不會限製裝備者活動的‘超級戰甲’。


    “嗯~”


    “鎖甲穿裏麵,外麵再套一副劄甲;”


    “再倒黴,也總不會出意外了······”


    如是想著,劉勝便微微一笑,又暗自考慮起如何將這些鋼材,捶打成一根根鋼絲。


    ——鎖甲,需要用鋼絲做成一個個小環,然後彼此串聯在一起。


    而對於現在的劉勝而言,將鋼材做成鐵絲,就是最大的難題。


    不過,好在時間充足;


    劉勝,還有很長的時間,慢慢想辦法······


    如是想著,將這幅‘鎖甲’的事暫且藏入心中,劉勝便側過頭,望向劉非的目光,也悄然帶上了些許玩味。


    “五哥來找我,不會是為了親自來看看,監督這副戰甲的製作‘進程’吧?”


    “既然有事兒要說,又為何不直接開口呢?”


    見劉勝一語道破心中所想,劉非也是不由有些慌亂起來;


    暗下稍一思慮,卻也終是憨笑著平靜了下來。


    而後,劉非望向劉勝的目光中,便悄然湧上了一抹感激之色。


    “咱們兄弟幾個,雖然都是同一個父親所生,卻因為生在深宮中,而無法像民間的百姓那樣,成為親密無間的手足兄弟。”


    “從小到大,除了親哥哥老四、親弟弟老八,還有老六,跟我玩兒的最好的,就是小九了。”


    “小九對我的好,哥哥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滿是誠懇的說著,劉非不由又伸出手,指了指劉勝手中,那抱著鋼條的布包。


    “我說要出去打仗,小九就跟父皇,要來了這些足夠殺頭的鋼材,給我打造戰甲;”


    “甚至還帶著我去上林苑,親自跟父皇求情,讓父皇答應將來賜我將軍印,並允許我率軍出征。”


    “還有皇祖母;”


    “——從小到大,十幾年的時間裏,我和皇祖母說過的話,都沒有那天,在上林苑說的多。”


    “而上林苑,也是小九帶我去的······”


    隨著劉非愈發溫和的語調,劉勝的麵容之上,也隨即湧上一抹淡淡的笑容。


    隻那望向劉非的目光,卻是愈發帶上了一抹坦蕩。


    “五哥,這是不知道該如何對待皇祖母,才來找我的吧?”


    “嗯~”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程夫人提醒過後,五哥才來找我,想找我問問?”


    見劉勝毫不拐彎抹角的將話題引入正軌,劉非也滿是不好意思的笑著低下頭;


    自顧自哼唧了好一會兒,劉非才麵帶坦然的望向劉勝,又沉沉點下頭去。


    “確實是母親,讓我來尋小九的;”


    “——四哥也是這個意思。”


    “母親說,皇祖母的寵愛,並不是什麽人都能擁有、什麽人都能安然無憂的擁有的;”


    “尤其是鳳凰殿那邊,很可能會因為這件事,而對我宣明殿的兩位夫人、四位公子生出不滿。”


    “所以母親讓我來,好問問小九:往後,我該如何對待皇祖母,以及皇祖母對我的寵愛。”


    “我需不需要為了避免鳳凰殿的敵意,而謝絕皇祖母對我的寵愛······”


    聽聞劉勝這一番滿是擔憂的話語,以及語調中,那一抹揮之不去的局促,劉勝苦笑之餘,也不由有些無奈了起來。


    在尋常百姓家,祖母寵愛孫兒,可謂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就算是孫兒多了些,一碗水不好端平,但也總會有個限度,並不會對其中的某個孫兒過於淡漠。


    可對於生在皇家的劉勝、劉非,以及其他幾位兄弟而言,祖母竇太後的寵愛,卻是那麽的珍貴,又是那麽的令人‘受寵若驚’······


    甚至到了現在,劉非在十四五歲的年紀,才終於得到祖母的些許寵愛,就要立刻擔心起長房的大哥,會不會因此感到不滿的程度······


    “唉······”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喔~”


    “生在皇家的苦,也未必就比民間,那些生在農戶,缺衣短食的孩子,所遭受的苦難要少······”


    暗自發出一聲感歎,劉勝也不由笑著搖了搖頭;


    思慮片刻,終還是長唿一口氣,將手在大腿上一拍,順勢從躺椅上坐直了身。


    待重新望向五哥劉非時,劉勝望向劉非的目光中,卻仍那抹一塵不染的坦蕩,和不帶絲毫虛偽的親近之意。


    “五哥的擔憂,我明白。”


    “程夫人、四哥的疑慮,弟弟我,更是親身體會過;”


    “——甚至至今,都還隨時隨刻體會著······”


    以一種自嘲的語氣說著,劉勝也不忘苦笑著昂起頭,朝鳳凰殿的方向稍昂起手;


    而後,便又見劉勝溫爾一笑,伸出手,在劉非的大腿上輕輕一拍。


    “但我覺得,五哥不需要因為這件事,而生出太多的疑慮。”


    “——因為皇祖母,隻會寵愛那些實在、忠厚,沒有太多小心思的人。”


    “無論是我們這些皇子,還是朝野內外的那些公卿百官、元勳功侯;”


    “隻要是能和皇祖母親近的,便無一不是坦坦蕩蕩的君子。”


    “所以,皇祖母對五哥的寵愛,也並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五哥率直、爽真的性子,讓皇祖母感到了喜愛。”


    如是說著,劉勝又對劉非微微一點頭,待劉非麵上,再度掛上那標誌性的憨厚笑容,才將手從劉非的大腿上收迴。


    而後,劉勝便慵懶的伸了個懶腰,順勢將雙手舉在了腦後;


    作勢要往躺椅上靠下去,腦後的手,卻不著痕跡的指向了殿牆外,鳳凰殿所在的方向。


    “至於‘那邊’那一家子~”


    “嗨······”


    “——弟弟我原本也以為,我們得老實、本分,才能不被記恨。”


    “但我的經曆,恐怕已經足以證明,‘那位’的心性,無論我們做什麽,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了吧?”


    “無論我們做什麽,恐怕都無法妨礙‘那位’,憑著自己的兒子母憑子貴,就生出莫名的怒火,來遷怒我們?”


    “既然是這樣,那我們與其再小心謹慎,倒還不如隨遇而安;”


    “她惱,就任由她去惱;”


    “反正過不了幾年,我們就都要去關東就藩了;”


    “‘那位’就算是想秋後算賬,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呂太後的手腕······”


    聽到這裏,劉非原本略帶些忐忑的麵容,也是逐漸平靜了下來;


    待劉勝道出這最後一句話,劉非的嘴角上,更是掛起了一抹心領神會的怪笑。


    見劉非這幅反應,劉勝也是笑著長唿一口氣,重新再躺椅上躺下身來。


    “——再~者說了;”


    “比起‘那位’陰晴不定的性子,恐怕皇祖母的寵愛,才是我們兄弟幾個,能真正信任的護身符?”


    “皇祖母在一天,就必然會護我們一天;”


    “饒是那妒婦,氣的將鳳凰殿砸成平地,有皇祖母寵愛,我們,也不必太擔心······”


    劉勝這最後一語,終是讓劉非徹底平靜了下來,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才試探著問道:“那對皇祖母······”


    “——在皇祖母麵前,五哥就做最真實的自己便好;”


    “五哥的性子,我是再了解不過。”


    “隻要五哥能像過去那樣率直、爽真,且時刻不忘孝順、恭敬,那皇祖母的寵愛,對你們宣明殿而言,就不會是禍患。”


    “非但不是禍患,甚至,會是意料之外的福分。”


    “畢竟,比起還沒住進椒房殿的‘那位’,皇祖母,可是實打實住在長樂宮的當朝太後······”


    試探的話語還沒道出口,就被劉勝盡數給出答複,劉非先前稍懸起的心,也終是在這一刻徹底放迴了肚中。


    過去,那抹時常掛在臉上的率直笑容,也終於在這一刻,重新迴到了劉非臉上。


    “明白了!”


    “過幾天,我就到長樂宮去,給皇祖母問安!”


    “到時候,小九可得陪我一起去?”


    怎料劉非此語,卻隻引得劉勝苦笑著搖了搖頭;


    待劉非再次流露出忐忑的表情,劉勝才深吸一口氣,再對劉非溫和一笑。


    “最近這段時間裏,朝野內外,恐怕會有很多事發生。”


    “倒也不是不好的事;”


    “隻是父皇、皇祖母,恐怕都會很忙碌。”


    “所以,五哥想找皇祖母,也得等過了這段時間,等皇祖母閑下來······”


    “——畢竟,匈奴使團,就要到長安了;”


    “等匈奴使團一走,梁王叔,也大概就要迴梁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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