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獸圈不歡而散,天子啟也不敢耽擱,隻馬不停蹄的來到竇太後所在的行宮;


    好話說盡,又附和著一起罵了轅固兩句,終於將竇太後哄睡下,天子啟才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了行宮側殿。


    至於劉勝、劉非兄弟二人,自也是被天子啟召到了麵前。


    隻不過,當兄弟二人滿帶著怒火,來到天子啟所在的側殿時,卻發現此時的天子啟,麵上寫滿了疲憊;


    坐在榻上,將一隻腳踩在禦榻邊沿,手肘撐在翹起的膝蓋上,手掌扶在額前,止不住的揉捏著太陽穴。


    饒是對天子啟今日所為感到不滿,看到天子啟這幅模樣,劉勝心中,也不由再次生出些許同情。


    倒是一旁的劉非,見天子啟一副‘閉目養神’的架勢,隻隨劉勝輕手輕腳來到禦榻旁,輕輕跪坐下來;


    試探著抬起頭,見天子啟依然有沒有開口的架勢,劉非也終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疑惑,輕聲問道:“誒,小九;”


    “方才,皇祖母那句‘刑徒、罪犯專用的文字’,究竟是怎麽迴事啊?”


    “我怎麽,就聽不明白呢?”


    輕聲發出一問,劉非不忘時刻壓低聲量,又不時望向禦榻之上的天子啟,似是生怕聲音被聽到,又實在是有些不吐不快。


    聞言,劉勝也是下意識抬起頭,見天子啟沒有反應,又暗下稍一思慮;


    確定自己接下來的話,屬於‘可以在天子啟麵前說出口’的範疇,劉勝才稍抬起頭,示意劉非附耳過來。


    “在秦王政之前,關東列國各有各的文字,非常的不方便;”


    “在掃滅六國之後,秦王政便下令:全天下的人,都得用同一種文字。”


    “這種文字,就是秦篆,也就是如今,我漢家常用的小篆。”


    “但是從纂書問世之後,儒家就一直認為,這個字體非常不好看,而且和過去相比,並沒有更加簡便;”


    “在太祖高皇帝鼎立漢室之後,儒家就開始到處鼓吹,說隸書才是更簡便、更實用的字體。”


    “但過去,隸書一直被用作於記錄罪犯、刑徒的檔案,從來不會登堂入室,出現在任何正式場合。”


    “所以,坊間便蔑稱隸書,為‘罪犯、刑徒專用的文字’;”


    “至於鼓吹隸書、為隸書奔走的儒家,自然也就被稱為‘罪犯、刑徒專用的學問’了······”


    低聲道出竇太後那句‘安得司空城旦書乎’的含義,劉勝便第一時間抬起頭;


    卻見坐在禦榻上的天子啟,竟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雙眼,似是在側耳傾聽劉勝的話語聲。


    倒是劉勝身旁的劉非,絲毫沒有注意到天子啟已經‘轉醒’,隻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接著問到:“所以,皇祖母說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是借此來蔑視儒家,順帶蔑視學儒家之說的轅固?”


    耳邊傳來劉非的詢問聲,卻依舊沒能將劉勝的注意力,從已經睜開雙眼的天子啟身上拉迴;


    盯著天子啟看了好一會兒,見天子啟還是沒有開口的架勢,甚至又將身子朝自己這邊傾了傾,劉勝才將目光從天子啟身上緩緩收迴。


    “今天,皇祖母是想給自己的學師:黃生出口氣;”


    “叫轅固前來,也隻是想聽轅固,對自己說兩句服軟的話,諸如‘儒學不如黃老’之類。”


    “——但轅固非但不識抬舉,還說黃老學說,是專門給皇祖母這樣愚蠢的婦人,所準備的學問!”


    “轅固這一句話,將皇祖母和黃老學說一起罵了進去,這才氣的皇祖母,用儒家為隸書奔走的事,來作為對轅固的迴應。”


    聽到這裏,劉非才終是長‘哦~’了一聲,若有所思的緩緩點下頭。


    隻片刻之後,卻又見劉非猛地一咬牙,甚至對著身前空揮了一拳!


    “腐儒轅固,實在是太欺負人了!”


    “仗著自己有點學問,就連皇祖母都不放在眼裏了!”


    “父皇也真是的;”


    “這樣不知上下尊卑的腐儒,又何必高官厚祿的······”


    話說到一半,劉非才終於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己口中,將腐儒轅固高官厚祿養在長安的天子啟,似乎就在自己身邊······


    滿是驚慌的抬起頭,卻見天子啟深邃的目光,已是不偏不倚落到了自己身上······


    “父!父皇!”


    “兒臣!”


    “兒臣······”


    語無倫次的連道幾聲‘父皇’‘兒臣’,卻始終沒能從嘴裏蹦出一句完整的話,劉非索性也不再掙紮,認命般低下頭去,忐忑的等候起命運的製裁。


    卻見天子啟隻深深凝望劉非片刻,便漠然側過頭,將目光鎖定在了一旁的劉勝身上。


    “宮裏人不是都說,勝公子平日,不喜歡讀書的嗎?”


    “怎麽儒家那檔子破事,又知道的這麽清楚了?”


    略帶煩悶的一聲詢問,隻惹得劉勝下意識坐直了身,想都不想便開口迴道:“兒臣不喜歡讀書,但很喜歡聽故事;”


    “這些故事,都是過去這段時間,丞相講給兒臣聽的。”


    “丞相說:以史為鑒,可以明得失;”


    “明得失,才可以在未來,成為一個謙遜知禮、不給朝堂添亂的宗親諸侯。”


    滴水不漏的迴答,自也是讓天子啟漠然收迴目光,滿是疲憊的發出一聲長歎,便聳拉著肩,呆坐在禦榻之上,自顧自發起了愣。


    “勝公子倒是輕巧;”


    “——把太後帶到上林苑,就什麽都不管了。”


    “太後發怒,勝公子就那麽施施然坐在邊兒上,也不知道幫朕勸著些?”


    聞言,劉勝卻隻無奈的聳了聳肩。


    “兒臣若是勸得動皇祖母,也就不必勞煩皇祖母,大老遠到這上林苑來了;”


    “父皇先前也交代了:勸不動,就請皇祖母來上林苑,父皇親自勸。”


    “人,兒臣請來了;”


    “勸,還是得父皇親自來。”


    又是一聲滴水不漏的答複,讓天子啟隻下意識點了點頭;


    待片刻之後,天子啟卻又莫名一惱,嗡然側過頭。


    “自己不幫朕勸著些,倒也罷了;”


    “——老五要站出來的時候,又為什麽攔著?!”


    “就算是讓那轅固,被老五毆一拳,也總好過丟進獸圈裏去?!!”


    見天子啟側身發出一聲質問,語調中又分明帶上了惱怒,劉勝索性也不再作答;


    稍側過身,用肩慫了慫身旁的五哥劉非:“五哥自己告訴父皇吧;”


    “五哥要站出來的時候,本打算做什麽?”


    淡然一語,也使得天子啟嗡然一轉頭,將目光撒向劉勝身旁的劉非;


    卻見劉非抬起頭,被天子啟那狠厲的目光嚇的猛一縮脖子,終還是小心的探出手,對天子啟稍一拱手。


    “父、父皇贖罪······”


    “兒臣見那轅固老儒,居、居然膽敢辱罵皇祖母,實在是有些怒火難遏;”


    “若不是小九攔著,兒臣當時本想、想拿劍挑了那口出狂言的老儒來著······”


    滿是心虛的稟奏聲道出口,劉非也終是放棄了抵抗,就勢癱坐在地上,目光呆滯的發起了呆;


    ——在劉非看來,今天,自己隻怕是要交代在這裏了······


    聽聞劉非此言,天子啟倒是沒有開口說話;


    隻茫然呆愣許久,才似是失心瘋般,開始發出陣陣怪笑······


    “嘿······”


    “嘿嘿······”


    “好啊~”


    “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朕的兒子裏,便又多出來一個混賬······”


    聽著天子啟這陣夾雜著怪笑的譏諷,劉非隻唉聲歎氣著,將頭低的更深了些;


    反應過來之後,劉非的心中,便悄然生出了一絲疑惑。


    ——又?


    ——父皇為什麽要說又?


    ——難道,我不是唯一的混賬······


    作為混賬界的前輩,對劉非心中的疑惑,劉勝自然是一無所知。


    聽到天子啟這一番明顯有些夾槍帶棒的話,又迴想起前幾日,天子啟在那幾位老兵/老農麵前,所展現出的另一麵,劉勝再三思慮之後,終還是站起了身。


    走到天子啟身前,按照臣子進諫時的禮節,對天子啟鄭重一拜;


    待天子啟孤疑的抬起頭,劉勝才在天子啟身前跪坐下來,麵容也隨之一肅。


    “今天的事,兒臣認為,並沒有什麽不對。”


    “《詩》博士轅固,且先不論其比二千石的秩祿、讀過聖賢書的經曆;”


    “——單就是生而為人,就應該知道尊重老者、尊重上位者的道理。”


    “但今天,轅固卻當著父皇,以及兒臣、五哥的麵,將我漢家母儀天下的太後、先太宗孝文皇帝的發妻、父皇的親身生母,貶低成了鄉野之間的村婦。”


    “這樣的舉動,別說是把轅固整個丟進獸圈了;”


    “——就算是先剁碎,再一塊兒一塊兒丟進豬圈,也絕對沒有什麽不合適的!”


    神情嚴峻的道出一語,劉勝麵上也立時湧上些許怒火,又稍轉過頭,朝劉非的方向一昂頭。


    “至於五哥,作為皇祖母的孫兒,親眼看見有人當著自己的麵,用那樣的汙言穢語侮辱自己的祖母;”


    “如果就連這樣,五哥都沒有怒而拔劍、血濺五步的勇氣,那五哥,也就枉為人子了。”


    言罷,劉勝又正過身,深吸一口氣,望向天子啟的目光,也終是帶上了滿滿的鄭重。


    “作為兒子,本不該指責父母雙親的錯誤。”


    “但兒臣,不單是父皇的子嗣,同時也是父皇的臣下。”


    “如果看到父皇的錯誤,卻不立刻指出來,這有違人臣之道;”


    “如果讓父皇因為這個錯誤,而被外姓的臣子當眾指責,更是有違做兒子的本分。”


    “所以,即便是在兒臣說完這些話之後,父皇要賜兒臣一盞鴆酒,兒臣,也還是要說。”


    “——今天的事,父皇,做錯了!”


    “——父皇不應該允許那腐儒轅固,當著父皇的麵,那樣羞辱皇祖母!”


    “——因為這,不光關乎皇祖母的威儀,也同樣關乎父皇的名聲,以及在臣子心中的威儀!”


    “如果因為今天的事,就讓朝中的百官公卿認為,父皇是個不孝順母親、不在乎母親是否被侮辱,甚至縱容臣下胡作非為的君主,那以後會怎麽樣?”


    “豈不是人人都要學他轅固,要騎在皇祖母頭上拉屎撒尿,卻根本不用擔心父皇會責罰、會怪罪嗎?”


    神情滿是堅定地道出這番話,便見劉勝毫不畏懼的抬起頭,將目光與端坐上首的天子啟對在了一起。


    足足三息過後,劉勝才又深吸一口氣,毫不做作的伏生叩首。


    “兒臣說完了;”


    “如果父皇要賜死,兒臣,且先謝過父皇······”


    看著劉勝洋洋灑灑道出自己的‘罪證’,又視死如歸的俯首在自己麵前,天子啟麵上,隻一陣陰晴不定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一旁的劉非,都因為‘兄弟倆今天要交待在這裏’,而低聲哭泣起來,天子啟才緩緩張開那幹枯的嘴唇;


    “去;”


    “給朕取碗水來。”


    “潤潤嗓子,朕再給你這小子細說。”


    聞言,劉勝隻稍一愣,便漠然起身,到殿外取來了一碗溫蜜水;


    而在禦榻一側,劉非卻依舊沉浸在‘即將殞命’的哀傷之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此刻的劉勝,卻是顧不上去安慰五哥劉非,隻將手中溫水輕輕放在天子啟麵前,便又迴到先前的位置跪下身來。


    待天子啟灌下一口蜜水,又舒坦的長唿出一口氣,劉勝才坐直了身,靜靜等候起了命運的裁決。


    “轅固,是儒生;”


    “是先太宗孝文皇帝,親自任命的博士。”


    “雖然學問、人品都很差,但在關東的文士心中,卻有著很高的地位。”


    “對於轅固的為人,朕非常清楚;”


    “——轅固今天的所作所為,也同樣讓朕感到憤怒!”


    說著說著,天子啟便猛然拔高了嗓門,也終是讓禦榻旁的劉非一驚,順帶停止了低悶的啜泣聲。


    便見天子啟深吸一口氣,將胸中怒火壓下些許,才繼續說道:“對轅固這樣的人,朕也感到非常的厭惡。”


    “但早些年,先帝曾交代過朕:除非是大逆不道、舉兵謀反這樣的大罪,就絕對不能用強權,懲治轅固這樣‘享譽天下’的文士。”


    “甚至即便是犯下大罪,隻要沒有十分確鑿的證據,便也同樣不能治罪······”


    “——朕,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


    “也不是一個很賢明的皇帝。”


    “先帝這番教導,朕,也並不能完全明白。”


    “但朕知道:先帝是對的。”


    “就算朕不能理解,也必須按照先帝的囑托,盡最大的可能,善待這些令人厭惡的文士。”


    “這不是因為朕,還妄想著效仿先太宗孝文皇帝。”


    “而是為了宗廟、社稷的安穩······”


    以盡量平和的語氣,道出這番半帶自謙,半帶虛偽的場麵話,天子啟又拿起碗嘬了一口;


    不等天子啟說出下一句話,話頭卻又被跪坐於禦榻前的劉勝接了過去。


    “兒臣認為,轅固今日的所作所為,正是大逆不道!”


    “父皇、兒臣,還有五哥,都親眼目睹了此事!”


    “——證據~!”


    “——讓天下人信服,並且不會因為此事,便認為朕是在‘殘殺文士’的證據~!”


    不等劉勝話落,便見天子啟猛地皺起眉頭,手中水碗也被重重放迴眼前的禦案!


    直勾勾盯著劉勝看了好一會兒,天子啟才又深吸一口氣,再次將怒火壓製下去,語調陰冷的最後補充了一句:“不要再說了;”


    “這件事,到此為止。”


    “朕,還沒愚蠢到需要自己的兒子,教我怎麽孝順母親、怎麽做皇帝的地步。”


    略有些煩躁的說著,又拿起碗嘬一口,在沒人看到的角度稍一咧嘴,天子啟便又指了指禦榻旁,仍目光呆滯的皇五子劉非。


    “讓你把太後請來,自己跟來也就罷了;”


    “——怎麽把老五也帶上了?”


    見天子啟明顯有些不耐煩,劉勝縱是仍有些不滿,也隻得悻悻作罷。


    ——劉勝,不是劉啟的臣子;


    而是半個臣子、半個兒子。


    作為劉啟的‘半個臣子’,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劉勝顯然已經踩在了天子啟的底線附近。


    再繼續說下去,進諫且先不說,隻怕是真要想劉非所想的那樣,把兄弟二人的性命,都要交待在這處行宮之中······


    “先前,父皇答應兒臣,隻要能把皇祖母請來上林苑,就少不了兒臣的好處?”


    麵帶鬱悶的道出一語,將天子啟的注意力,從那碗蜜水上轉移到自己身上,劉勝便又指了指禦榻旁的五哥劉非。


    “五哥想打仗;”


    “等《削藩策》引發諸侯王叛亂的時候,五哥想率軍出征,平定叛亂。”


    “——這,就是你要的‘好處’?”


    聽聞天子啟發問,劉勝隻沉沉一點頭。


    “兒臣想讓父皇答應五哥,在叛亂爆發的時候,賜五哥一枚將軍印,讓五哥率軍出征。”


    “還有;”


    “兒臣想要一些鋼材,給五哥做一副盔甲。”


    “但除了少府,兒臣實在不知道能從哪裏,找到可以做盔甲的鋼材。”


    聽著劉勝道出自己‘請來竇太後’的報酬,天子啟稍一思慮,便又低頭嘬起了碗中蜜水。


    “準了;”


    “但太後今日,可是又惱了;”


    “《削藩策》,隻怕是一時半會兒,沒法施行了······”


    “——隻要父皇懲治了轅固,皇祖母就會感受到父皇的孝心;”


    “轅固不能死~!”


    “——但可以免官。”


    “轅固免官,母後就能消氣、能在《削藩策》上點頭?”


    “——能。”


    “——兒臣親自去勸。”


    簡短的幾句對話,父子二人便再度快速達成一致。


    但在半個時辰之後,事態的變化,便再次出乎了父子二人的預料。


    準確的說,是當那一個接一個烽燧,在行宮外不到十裏處,燃起一陣熊熊烈火、閃射出耀眼光芒時,竇太後,已經不再需要劉勝去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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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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