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阿啾!!”


    “哈~~~~~~啾!!!”


    在故安侯府的申屠嘉,正忙著給劉彭祖、劉勝兄弟二人,分析天子劉啟的心理狀態時,未央宮宣室殿,天子劉啟沒由來的接連幾個噴嚏,卻引來梁王劉武一陣擔憂。


    “大哥,可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最近這些時日,長安,也實在是有點冷······”


    不等劉武關切之語道出口,便見天子劉啟猛然一皺眉,下意識朝身側一抬手;


    便見片刻之前,還空無一人的禦榻側方,卻不知從哪冒出來了一個老宦官,將明顯剛出好的湯藥,遞到了劉啟伸出的手中。


    咕嚕;


    咕嚕。


    不顧湯藥的滾燙和苦澀,天子劉啟隻皺緊眉頭猛灌一通,將碗中湯藥一口喝下,才麵色扭曲的再次伸出手,接過宦官遞來的蜜水。


    這一迴,劉啟倒是沒急著將蜜水灌下,而是好似品酒般,一小口一小口的將蜜水喝下。


    感覺口鼻間的苦澀被驅散了些,劉啟依舊沒停下小口嘬蜜水的動嘴,同時嘴上也不忘含糊不清的說著:“唔···無妨;”


    “十月已經過半,冬天快到了。”


    “朕,也是一把老骨頭啦~”


    “咕嚕,咕嚕······”


    說話得功夫,一大碗蜜水也被劉啟灌下肚,湯藥的苦澀已經被盡數驅散,原本空無一物的腹腔,卻被這一碗湯藥、一碗蜜水灌的有些脹痛了起來。


    “嘶~~~”


    “唿·········”


    便見劉啟將手輕輕撫上胃部,又極為緩慢的站起身,小心翼翼的深吸一口氣,再將其緩緩吐出;


    仍舊沒能讓腹部的脹痛緩解些許,劉啟便如懷胎已有七、八月的孕婦般,一手撐著腰,一手扶著肚,在禦榻邊沿小心踱起步來。


    “老啦~”


    “就這麽一幅身子骨,也不知道朕,還有幾年活頭······”


    “呃!”


    “唔、唔······”


    才剛踱出兩步,又開口說了一句話,劉啟的麵色便再度扭曲起來;


    一旁的宦官也是眼疾手快,見劉啟麵色不對,自是趕忙上前,扶著劉啟的胳膊,小心坐迴了禦榻之上。


    幾乎是在被宦官扶上禦榻的同一時間,劉啟也是順勢在榻上躺靠了下來,隻是礙於劉武在場,並沒有完全躺下去;


    而是倔強的將雙臂彎曲,用手肘撐著上半身,維持住了一個‘躺了,但沒有完全躺下去’的姿勢。


    在禦榻前,看著一母同胞的哥哥,卻被一碗藥、一碗水漲成了這般模樣,絲毫顧不上天子威儀,梁王劉武的麵容之上,也隨即湧現出陣陣哀痛。


    “大哥,要保重啊······”


    “父皇留下的宗廟、社稷,不能沒有大哥······”


    剛一開口,劉武便發現自己的語調之中,莫名帶上了些許更咽;


    後知後覺的低下頭,早就匯聚在眼眶中的淚水,也隨著劉武低頭的動作,垂直落在了禦榻前的地麵之上。


    見劉武這般模樣,天子劉啟卻是強裝輕鬆般,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笑著對劉武緩緩一點頭,又以眼神安撫過劉武的情緒,劉啟終是再也撐不起最後那分天子威儀,好似認命般,直挺挺躺在了禦榻之上。


    見此,劉武卻也根本顧不上多想,趕忙來到禦榻側方,蹲下身,好讓躺倒在禦榻的大哥劉啟,能盡量不費力的看到自己。


    “在老三麵前,我這做大哥的,已經沒有絲毫威儀可言了······”


    “既然都這樣了,老三何不到我身邊,也躺下來?”


    “就像小時候的冬天,咱們兄弟二人,在晉陽的代王宮裏,凍得瑟瑟發抖,躲在一床被窩裏取暖那樣······”


    聽著劉啟莫名虛弱,又分明帶有些許倔強的語調,梁王劉武早已是泣不成聲;


    再聞劉啟這一提議,劉武自也垂淚點下頭,趁著起身的功夫趕緊背過身去,偷偷擦幹臉上的淚水。


    確定臉上沒有明顯的淚痕了,梁王劉武又輕拍了拍臉頰,好讓自己打起些精神,才順從的到劉啟身旁側躺下來。


    也是直到這一刻,梁王劉武才第一次發現:剛年過三十的大哥劉啟,眼角卻已是被一道道肉眼可見的溝壑所占據;


    本該遍布黑絲的鬢角,也已出現了些許雜白······


    “剛才,黃生和轅固的辯論,老三怎麽看?”


    愣神之際,天子劉啟低緩的語調響起,讓劉武不得不趕忙迴過神;


    卻見身旁的天子劉啟,早已疲憊的閉上了雙眼,隻那眉頭,仍是有意無意的皺起了些許。


    聽聞劉啟發出此問,梁王劉武心下也不由一驚;


    但看到劉啟的這幅神態,再看了看此刻,正並排橫躺在禦榻上的自己,劉武心中的那抹擔憂,也隨之悄然消散······


    “弟認為,黃生的學問,恐怕有些名不副實。”


    “如果大哥同意的話,弟今天就去長樂宮,勸說母後,不要再召黃生入宮。”


    此言一出,卻見天子劉啟噗嗤一笑,雖仍閉著眼平躺在禦榻上,卻也輕輕搖了搖頭。


    “黃生~”


    “黃生啊······”


    “若不是年紀大了些,朕,還真想征辟他入朝!”


    似是遺憾的發出一聲感歎,天子劉啟也終是緩緩睜開眼,麵帶讚賞的側過頭,望向躺在身旁的弟弟劉武。


    “黃生,是對的。”


    “起碼對於我漢家而言,商湯、周武那樣的臣子,是絕對不能有的。”


    “我漢家需要的,是黃生口中所說的臣子;”


    “——在君主犯錯時,能在一旁規勸、糾正,絕不借機生事,妄圖取而代之的臣子······”


    聽著劉啟略帶嚴肅的話語聲,再看了看劉啟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幾欲溢出的鄭重,劉武思慮之餘,也隨之緩緩點下頭。


    “大哥說的是;”


    “我漢家,不能有商湯、周武那樣的臣子。”


    “也不能有吳王劉濞那樣,仗著宗親長者的身份,就枉顧君臣尊卑的臣子······”


    劉武意味深長的一語,也惹得劉啟不由咧起嘴,與劉武稍一對視,兄弟二人,便也隨之相視一笑。


    感覺大哥的病痛似乎緩解了些,劉武麵上的悲痛也散去不少,便隨即用手撐起腦袋,如小時候那般,略帶不解的看向劉啟。


    “既然大哥也認為,黃生是對的,那方才在宣室殿上,大哥為何······?”


    “嘿!”


    卻見劉武話音未落,天子劉啟便滿是戲謔的嘿笑一聲,方才還寫有些許痛苦的麵龐之上,已是帶上了滿滿的自嘲。


    “朕算什麽啊?”


    “——‘區區’天子之身~”


    “倒是他轅固,又是‘大儒’、又是‘名士’~”


    “還是父皇親自任命的《詩》博士!”


    “就朕這把老骨頭,能拿他怎麽著啊?”


    滿是譏諷的說著,劉啟麵上也稍湧現出些許不忿,就似是和博士轅固,真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


    “罵也罵不得、說更說不得;”


    “稍有不合他心意的,就嚷嚷著要掛印而去?”


    “他真要掛印而去,朕倒也高興!”


    “可轅固這樣的人呐~”


    “——那嘴直叫一個碎!”


    “根本就沒個把門的,啥話他都敢說!”


    “他敢說,若是沒人信,那也沒什麽大不了;”


    “可偏偏那些個凡夫俗子、愚夫愚婦,還就真信他轅固那張破嘴!”


    憤憤不平的宣泄出胸中怒火,天子劉啟才剛鬆開的眉頭,便也隨即再度皺起;


    隻是惱怒之下,讓劉武根本看不出這皺起的眉頭,是由於病痛,還是單純的憤怒。


    “說白了,朕這‘區區’天子的身份,轅固這樣的名士~大家~”


    “——壓根他就瞧不上!”


    “若朕不好吃好喝、高官厚祿養著,真要放這樣的人迴家鄉,這天下,還指不定要出多大亂子呢!”


    聽著大哥劉啟憤憤不平的吐槽,劉武也終是斂去麵上最後一抹哀傷,隻微微一笑,反寬慰起惱怒的大哥來。


    “其實大哥,根本不必為這樣的人大動肝火。”


    “——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的道理,早在百十年前,就被韓公子非所指明。”


    “像轅固這樣的儒生,表麵上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背地裏卻做蠅營狗苟、敗壞綱常的事,才是正常。”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們的祖父太祖高皇帝,才會那麽討厭儒生吧?”


    卻見劉啟聞言,似是氣極而笑,又似感懷般,怪笑著發出一聲歎息;


    平躺在榻上,望向宣室殿頂的目光,也是逐漸有些渙散了起來。


    “儒家,也還是出過幾個好臣子的······”


    “向太祖年間的奉常叔孫通,不拘於魯係腐儒之流的‘禮法’,特意為我漢家,製定了新的禮數。”


    “更早的時候,曲周侯酈商的兄長酈食其,更是憑借三寸不爛之舌,為太祖高皇帝奔走於關東諸侯當中;”


    “若非韓信那廝,看上了富庶的齊國,曾經叱吒關東,被天下人稱讚為‘又一個蘇秦、張儀’的廣野君酈食其,也不至於被烹殺。”


    “——還有後來的陸賈;”


    “師從荀子,學的是《禮》,卻幾次三番出使南越,讓趙佗那老不死的,收斂了不該有的心思,轉而歸順我漢家。”


    “至於父皇一手提拔起來的賈誼賈長沙,就更是百年,甚至千年都難得一遇的國士!”


    “隻可惜,天妒賈生之才······”


    以一種追憶的語調,道出自己心中,有漢以來可堪入目的儒家士子,劉啟的眉宇間,也悄然帶上了些許愁苦;


    而在劉啟身旁,梁王劉武自也發現了劉啟麵上的異常。


    麵帶孤疑的看了看劉啟,卻見劉啟越想越煩,索性直挺挺撐起上半身,雙手撐在身側,在榻上坐了起來,將身體呈現出一個大角度的鈍角;


    也是直到這一刻,天子劉啟望向劉武的目光,才終於帶上了天子所應該帶有的嚴肅,和凝重。


    “儒家,不過是一門學說;”


    “儒學不行,我漢家,也不愁沒有其他顯學可用。”


    “朕真正擔心的,是榮那小子······”


    似有所指的一句低語,也惹得劉武從榻上坐起身,雖麵上是一副強裝鎮定之色,但望向劉啟的目光,卻也立時帶上了些許審視。


    劉啟卻根本沒有注意到劉武的怪異目光,隻自顧自昂起頭,仰天發出一聲長歎。


    “唉······”


    “方才的事,老三也是親眼看到的;”


    “——榮這小子,實在是不成器······”


    “至於其他的混小子,也是個頂個的頑劣······”


    “老二德、老五非,一個腐儒胚子,一個莽夫底子;”


    “老四餘、老七彭祖,大的口吃到說不清話,小的,又隻會逞口舌之快;”


    “老三淤、小九勝,做哥哥的唯唯諾諾,做弟弟的,卻又隻會惹是生非。”


    “老六發、老八端,一個心性有殘,一個身體有缺······”


    說到最後,劉啟已是一副無比擔憂的神容;


    餘光見劉武沒有反應,更是索性從榻上起身,單手扶著榻沿,自顧自長籲短歎了起來。


    “朕在承繼社稷之前,總共生下了九個兒子;”


    “足足九個兒子,卻沒有一個成器的······”


    “可再怎麽說,這九個混小子,也都是朕的子嗣。”


    “身上流淌著的,也都是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的血脈······”


    “唉·········”


    言罷,劉啟又順勢背過身去,一陣搖頭歎息不止,隻給禦榻上的弟弟劉啟,留了一個無比失落,又萬分憂愁的孤單背影。


    看著劉啟這般模樣,再迴味著方才,劉啟那一方推心置腹的話,劉武的麵容之上,也終是湧現出些許動容。


    過去這些天,謀士韓安國、母親竇太後幾次三番強調的‘千萬不要輕舉妄動’的教誨,也在這一刻,被劉武毫無保留的拋之腦後。


    ——在這一刻,劉武隻覺得:普天之下,似乎隻有自己這個弟弟,能幫到大哥劉啟。


    而劉武,也非常願意幫助劉啟······


    “大哥;”


    “咱們兄弟二人的情誼,大哥不必有太多顧慮的;”


    “咱們,是在同一張榻上、同一個被窩下抵足而眠的親兄弟!”


    “大哥有什麽話,大可直言不諱。”


    “就算是讓弟弟我去上刀山,下火海,弟弟我,也絕對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滿是自信的道明態度,劉武也已是從榻上站起身,緊咬著後槽牙,強忍淚水從眼眶中滑落。


    ——在劉武看來,大哥劉啟,這分明是要托孤!


    到了這個份兒上,什麽爭權奪利,什麽宗廟、社稷,都早已被劉武盡皆拋在了腦後。


    這一刻的劉武,隻想做個好弟弟······


    “呃······”


    隨著劉武愈發堅決的麵容,背對劉武唉聲歎氣的天子劉啟,也終是一手扶著榻沿,一手扶著小腹,極為緩慢的側過身;


    待看見劉武飽含熱淚的眼眶時,同樣造詣濕了眼眶的天子劉啟,才露出一個極盡慘淡的苦澀笑容······


    “坐吧······”


    “坐下說······”


    一手撫著肺腑,幾乎是以每三秒一步的速度,極為緩慢的走到劉武身前,劉啟才顫巍巍伸出另一隻手,拉著弟弟劉武,在榻上重新做了下來。


    也就是在這一刻,天子劉啟的麵容之上,全然流露出了一抹讓梁王劉武,感到無比熟悉的神容。


    ——那是兩年前,先太宗孝文皇帝劉恆重病臥榻,召朝中公卿百官,交代身後之事時,曾出現過的那抹自嘲,和釋然······


    “或許是父皇,想念我了;”


    “最多不過三兩年,我或許,就要去見父皇了。”


    “吳王劉濞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低沉哀婉的語調,仿佛大腦傳輸給淚腺的一聲指令般,讓劉武的淚腺瞬間失控,積攢已久的淚水,頃刻間便奪眶而出。


    “弟明白······”


    夾雜著哭腔的一聲應諾,卻惹得劉啟慘笑著伸出手,顫巍巍拍了拍劉武的臉側。


    “朕已經打算在開春之時,正式推行《削藩策》了······”


    “今年冬天,老三就好好待在長安,陪陪母後,陪陪朕;”


    “開春之後,老三,便要帶著少府調撥的武器軍械,迴睢陽做準備······”


    “等叛亂平定,老三攜帶‘安宗廟社稷’的功勞再入長安,就是太後頒布懿旨,冊立儲君的時候了·········”


    說到最後,天子劉啟也已是老淚縱橫,如枯樹般幹涸的手,更是緊緊攥住了劉武的手臂,似是在顫抖,也像是在搖晃。


    “大哥,有事求老三;”


    “老三無論如何,都一定要答應我······”


    說到這個份兒上,劉武隻覺一陣極盡的哀痛湧上心頭,根本無法繼續坐在禦榻之上,隻悠然滑下禦榻,順勢跪倒在地。


    而天子劉啟,也終於將顫巍巍的手,搭上了劉武健碩的肩頭。


    “等日後,我去尋父皇了······”


    “——老三,可一定要好好待我那九個混小子啊······”


    “千萬不能讓那九個混小子,太早到地底下去見我······”


    “千萬不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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