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彘,可算得大獸?


    隻此一問,便使得整個宣室殿內,陷入了一陣漫長,而又詭異的沉寂之中。


    野豬算不算‘大獸’?


    這個問題,根本就不需要討論,就連剛出生的幼豬,都是絕對意義上的‘危險動物’!


    蓋因為幼豬的出現,必然會引來兩頭數百斤重、七八尺長,生得一對大獠牙的成年野豬!


    都不用說別的,光一點,就足以為劉勝提出的這個問題,給出準確無比的答案。


    ——在行伍之中,或是功侯勳貴之間,獨自捕獲成年野豬,是同捕殺豺狼、虎豹一樣,是值得向人誇耀武力的事!


    在民間,隻要出現‘某村附近有野豬出沒’的流言,當地縣衙也都必然會組織青壯鄉勇,乃至縣卒集體出動,上山絞殺!


    而按照劉勝的說法,天子劉啟外出遊玩時,居然碰到了這樣的猛獸,甚至距離聖駕不過幾十步······


    “蒼鷹郅都啊~”


    “這迴,隻怕是要栽嘍~”


    “倒也未必。”


    “畢竟陛下那邊······”


    眾人交頭接耳之間,劉勝卻並沒有打算就此作罷。


    “郅中郎不敢答,那小子,便換個問法。”


    “——若那日,野彘並未自行離去,而是撲向聖駕,該當如何?”


    “若野彘距離聖駕不是三十步,而是十步、五步,乃至於就在聖駕之側突然竄出,又當如何?!”


    “更有甚者,那暗叢之中,藏的根本不是野彘,而是一個甲胄齊備,手持長弓、強弩,搭箭欲射的刺客!!!”


    說著說著,劉勝的語調便愈發激動起來,到最後這一句,更是直接變成了咆哮!


    就見劉勝瞪大雙眼,望向郅都的目光出奇憤怒,便是雙手,都在身側緊緊握成拳。


    隻是語調,也終是被劉勝強自壓了下去,雖不再聲嘶力竭,卻也陰沉到令人脊背發涼。


    “郅中郎,還敢言己無罪乎?”


    咬緊牙槽,一字一頓的擠出這句話,終見劉勝側過身,就地朝禦階上的天子劉啟跪倒下來。


    “稟奏父皇!”


    “三日前,兒臣以十歲之齡,於宮門外暴起而拳刺,直中郅都眉骨!”


    “雖皇祖母聞之大怒,罰兒臣杖責三十,思過三日,卻也證明:若當日,父皇果真遭遇不測,中郎將郅都,根本無力護駕!”


    “今日,兒臣思過期滿,不敢有一刻耽擱,甚至不顧宗親之禮、朝議之製,親入宣室,便欲以此事稟於父皇;”


    “——兒臣勝!”


    “頓首頓首!!”


    “昧死百拜!!!”


    “懇請陛下,治中郎將郅都,以大不敬!!!!!!”


    神情滿是決絕,甚至是以一種‘忠臣死諫’的姿態,道出這一番彈劾郅都的話,便見劉勝沉沉一叩首,久久不願意起身。


    而在宣室殿東、西兩側的朝臣班列,百官功侯望向劉勝的目光,卻是愈發古怪了起來。


    ——公子勝暴起傷人,砸青郅都眉骨的事,早在事發當日,就已經傳的整個長安人盡皆知了~


    隻不過,敢光明正大議論此事的,大多都是街頭巷尾的百姓;


    朝臣百官則多少礙於影響,或是郅都背後的‘滔天’背景,並沒怎麽敢議論這件事。


    頂天了去,也就是在茶前飯後,跟關係親密的同僚,亦或是家中妻兒提上一句:嘿,聽說了嗎?


    蒼鷹郅都,竟被公子勝砸青了眼!


    但此刻,當劉勝以‘郅都躲不過握拳頭’,來作為‘郅都沒能力護駕’的證明時,眾人這才逐漸迴過味來。


    倒也不是說,郅都被劉勝砸中眼眶,真能證明什麽。


    ——畢竟再怎麽說,這人有失手,馬有失蹄;


    再加上當日,劉勝是大搖大擺的靠近,又突然暴起偷襲,才僥幸得手;


    隻怕在拳頭落在臉上之前,郅都打死都想不到劉勝一個皇子,敢對當朝二千石動粗。


    至於劉勝強行將兩件事扯到一起的說辭,也根本騙不過殿內這些個人精。


    ——明眼人誰看不出:劉勝打郅都,那就是單純的泄憤?


    真正讓眾人感到脊背發涼的,是劉勝今天這番說辭,所透露出來的一種可能性······


    “莫非那日宮門外,公子拳刺郅都之時,便已有了今日這打算?”


    如是想著,殿內眾人不由齊齊抬起頭,深深注視向劉勝那跪地叩首,‘昧死百拜’的身影。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眾人才終是心有餘悸的打了個寒顫,將目光次序從劉勝身上收迴。


    這一刻,幾乎每一個朝臣功侯心中,都有了同樣一個感悟。


    “往後出入宮中······”


    “還是繞開廣明殿吧·········”


    看著劉勝跪地匍匐,久久不願起身,天子劉啟麵上雖仍是雲淡風輕,但心下,卻已是悄然生出了些許惱怒。


    但長達二十三年的太子生涯,也早已讓這位壯年天子,將‘喜怒不形於色’的技能,提高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就見天子沉默良久,終是緩緩從榻上起身,將雙手背負於身後。


    而在禦階之下,見天子從榻上起身,本跪坐於席間的朝臣百官也是連忙站起身,雙手將笏板持於腹前,齊齊朝禦榻的方向躬下身。


    “中郎將郅都,乃先皇遺朕之直臣、幹臣;”


    “更是朕肱骨之臣。”


    輕描淡寫一句話,便讓郅都麵上驚慌之色散去大半,就見天子劉啟緩緩抬起手,示意殿側的郎官將劉勝扶起。


    “至於郅都之功、過,太後已有決斷;”


    “——有功,當賞。”


    “及公子勝,關切聖駕安危,至純至孝,朕心甚慰。”


    “但太後已因功行賞於郅都,若朕再罰,便是朕之不孝。”


    “嗯······”


    說到這裏,天子劉啟似是糾結般,稍沉吟片刻。


    待目光中,出現郅都那轉危為安,卻絲毫不見悔改的神容,劉啟本已定下的注意,又悄然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


    “中郎將郅都,護駕不利,坐瀆職;”


    “然朕欲以身涉險之時,其拚死相阻,有功於社稷;”


    “故功過相抵,既往不咎,許其戴罪留職,以觀後效。”


    言辭強硬的丟下一語,天子便劉啟側過身,作勢要退朝離去。


    但在禦階之下,傳來劉勝那聲意料之內的‘兒臣以為不妥’之時,天子劉啟的嘴角,也終是悄然翹起一瞥玩味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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