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山,你要去哪?」年紀最大的女孩看見弟弟朝前門走去,便問了一聲。


    這間住在羊圈兒旁的小屋子是專為一些甫出生的弱小牲口蓋的,孩子們在白日都會穿著厚重的外衣前來輪班司職照管。


    「去給娘娘、爺爺、伯伯看小三,好可愛!」阿山的圓臉露出笑容。


    「哦!那要快些迴來喔!小羊兒可不能冷到的。」女孩揮揮手,旋即迴頭繼續玩兒。


    「嗯!」阿山點點頭,一溜煙跑了出去。


    真好嗬!火兒真正欣羨的不是這些孩子能同小羊玩,而是那股融洽親密的氛圍。


    看著、看著,一雙透明水漾的眼睛微微熱、微微紅,淚光隱隱泛……


    她是想到什麽了呢?或許是一個融合了她同瀚天麵貌的孩子?是兒子或女兒呢?是會有父親的一雙濃眉或母親的清眸?臉兒會是圓潤或唇兒薄?


    手兒隨著益發豐富的想象而不停撫摸著腹部,火兒肯定自己臉上的表情決計不是哭,更不是笑,而是一種深深的酸楚。


    隻因為她無法給瀚天、給自己一個這般的孩子。


    她不曉得自己杵在那裏思索了多久,隻知道自己再度迴過神時,孩子們仍然繼續嬉戲著。


    咦?那個抱走一隻小羊的男孩怎麽還沒迴來?


    火兒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雖無吹風,但寧靜的空氣已經是冰氣十足。


    「咩喲……咩喲……」


    驀地,一陣好細好微的聲響傳入耳朵,火兒急忙左顧右盼,走來又走去,終於確定了聲響傳來的方位。


    「阿山……」她口中喃喃,腳步不敢稍停,困難的跑啊跑的,在一口水井邊的雪地上發現那隻小羊,覆了細細白皮毛的牠,不仔細點還真會看走了眼。


    「咩呦……」


    「小三……」火兒努力地以一手圈好小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注意到牠連身上原先裏著的毯巾都已經散在地上,極目往四周望去卻不見半絲入影。


    「咩呦……咩呦……」小羊叫得更大聲,探著腦袋輕咬圈住自己的手臂,一下一下的。


    牠為什麽有點反常?火兒返身踅迴井邊,心口狂跳得厲害,臉龐探向井口,瞬間狠狠地抽一口冷氣!


    「咚」地一聲!小羊沒預警地自手中放掉,火兒使盡吃奶之力地往主屋奔去!


    「來人……快來人,來人啊——」


    「情況怎麽樣了?」瀚天大踏步入屋,開口便問就近的中年仆婦。


    「那小孩兒情況不是很好哩!」支使丫頭一個接一個給病患送去一桶桶的熱水,芳姑一麵恭敬迴稟大少爺,眉心間也掙是憂忡。


    「老夫人同阿山的娘親在房中給他退寒,畢竟他在井中浸有一段時間……


    唉!若不是僥幸少夫人警覺,發現得早,怕是已經迴天乏術了。」


    「火兒?」瀚天吃驚地開口,「是火兒發現的?」他和青漠在場邊收到訊息時,隻不過知道這是一件小孩子落水的意外罷了!


    「是的。那水井離主屋較遠,平常咱們也少去,是少夫人發現被阿山抱著的小羊兒棄在那周遭雪地上,這才心下起疑去檢查那水井……」芳姑打了個哆嗦。


    僥幸少夫人這般做了,否則怕再遲個一刻,阿山的小命便挽不迴了。


    「竟有這種事……」青漠難以置信似地搖頭。


    「人呢?」瀚天問道。「火兒人呢?」


    「少夫人……」是啊!少夫人呢?芳姑猛地一拍腦袋。


    全屋內的人都幾乎為阿山這小孩兒急瘋了,上上下下動員起來忙著,竟沒有注意到火兒。


    「不知道?嗯?」


    瀚天的詰問一出口,當場凍結了芳姑與其它一堆忙進忙出的下人,大夥兒看得出他正冷冷地發火了,卻不明白他是為了什麽在發火。


    「火兒既是從屋外跑來通知你們出事了,身上是不是也濕寒了?也許需要取暖或換下衣服!她的腳行動不便,用跑的是不是又會傷著,因而跛得更嚴重?」


    瀚天一一陳述、一一詰問,「有沒有人注意到她情況是如何?」


    「呃……」


    被如此詰問的眾人麵色難堪,彼此看過來又看過去。


    沒有,沒一個人注意到火兒是怎樣來著,沒有!瀚天深吸一口氣。


    「你們是怎麽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平素是怎麽看待火兒?你們認為她太沒用又卑微,配不上我,抑或是配不上『哈德林斯』少夫人這頭銜?為什麽?就因為她貌不出色、沒了一手一腳,或什麽也不會嗎?」


    被王子說中了心思,好些個腦袋紛紛低垂下。


    「不然是怎樣姑娘才配的上我?或者說配做你們的少夫人?貌秀溫柔、懂得識字與女紅的閨女嗎?就像那個叫做紅玉的丫頭?」


    青漠因為兄長的鋒言利語而皺了一下眉頭。


    「你們當真是號稱心胸最開闊的北大荒子民嗎?」瀚天的五官因表情的沉鬱而流露出駭人的陰影。「你們當真還不懂她哪裏美嗎?她的那顆心是珍貴的黃金打造的,純得從不記你們怎般對待的恨,她不認為你們瞧她的眼光打開始就不公平,反而認為一定是自己哪兒做得不夠好而試圖更加努力!如果你們同她一樣,少了一手一腳不便又被公開排斥在外,內心會是什麽滋味?將心比心,你們受得住嗎?」


    一句句、一字字,說得再也沒有人敢抬得起頭。


    羞、愧、疚、赧,交織在每一張臉上。


    是啊!他們針對火兒的反對,真是為了大少爺好嗎?抑或是針對火兒如飛上枝頭的好運道嫉妒?他們真能理直氣壯地說出個道理來嗎?


    「知道我怎麽想嗎?自從我的臉傷毀後,隻有我變了嗎?不,你們瞧我的眼光也全變了,當我臉上的疤會咬人似的,我隻要隨意變個表情,你們就會嚇得屁滾尿流!我瞧了會有什麽感受?能不憎不羞不氣不惱嗎?隻有火兒,她看著我時就如同看待一個再普通也不過的人,這樣的好姑娘,我能不愛她嗎?」


    說得太痛快,一古腦兒的,瀚天將內心最深處、直至此時才發覺的念頭至說了出來。


    是啊!這樣的好姑娘……他能不愛她嗎?


    「多麽大膽的宣言……」青漠低低吹了聲口哨,滿臉欽服的。看見眾人抬頭呆掉的模樣,他隻得挺身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全杵在這兒當什麽木頭?幾個人幫大少爺找少夫人去,其它人還不快做原先的事兒!」


    「哦!」


    青漠這般一喊,眾人方才大夢初醒般紛紛行動。


    「我說大哥……」青漠走到瀚天身旁,故作三八狀地拍拍他的肩頭。「方才那篇話兒可要記得牢啊,待會兒再一字不少的說給嫂子聽吧!」


    雖然瀚天是惡狠狠地用眼光砍他、可紅暈已經燒燙地爬滿了他的整張臉龐。


    火兒好累、好累,累透了!


    她跑迴主屋喊人,一開始,居然還沒人肯信她的話,若不是後麵出來的紅玉信了,緊急喊人同她一起到水井旁去瞧個究竟,就不知道何時才能順遂地將那男童給救上來。


    然後便是一大團烘烘鬧鬧的亂!


    看見被冰水浸成青色的阿山,每個人似乎都叫了、喊了、吵了起來,什麽燒熱水、備薑湯、給孩子褪下濕衣、將床鋪好……


    桐月夫人又急又迫的命令,她每一項都想、也都願意幫忙,卻又每一項都幫不上忙,更正確的說是連「忙」的邊兒都說不上,便被排斥出一團亂之外,她才會默默出了主屋,來到方才那口井邊。


    「咩喲……咩拗……」


    「小三,對不起,我來晚了。冷嗎?」她再次抱起那隻同樣凍得青冷、卻被急著搶救人命而被眾人疏忽的小羊兒,想了想,她便往安置小羊的小屋走去。


    「咩呦……咩呦……」


    小屋內除了另外兩隻小羊,其它的孩子也因為阿山突來的事故而被大人帶迴了主屋。


    「咩呦……咩呦……」


    沒人記得這些小牲口……就像沒人記得她……


    用力甩甩頭,火兒告訴自己這是應當的、自然的、正常的。阿山的保命自然是比她的去向來得重要多了,她何苦去計較這般小事呢?


    小事……小事嗬……她淡淡地自嘲一曬。


    她是什麽時候懂得這般情緒的?但這並不重要吧?小事嗎?


    「咩呦……咩呦……」


    「小一,小二,小三……」坐在地上,火兒一邊喊著三隻小羊兒玩著,一邊自言自語,「我真傻對不對?如果我夠聰明,當初就不該重迴『哈德林斯』……


    但我好高興能再度親近大少爺嗬……可是他呢?他知道我是誰後,會不會……會不會……」下唇用力地咬了咬。「恨我呢?」


    「咩呦……咩呦……」


    「是吧?你們也不知道吧?」她不禁搖頭。「瞧我,淨在說些什麽笨話!大少爺說得還真對,我真是個笨姑娘嗬!」


    「誰笨來著?」


    伴著門外突然出現的腳步聲,火兒隻來得及慌張迴頭,看見了終於找到這裏來的高大身影。


    「大、大、大……」


    這下可好,以往是老半天都說不出「瀚天」這兩個字,這下子她連「少爺」都不會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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