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雪晨一手扶著石牆,小心翼翼的沿著不斷下降的石階,進入湛家藏酒的大酒窖。


    這裏的恆溫保持在十二到十四度,讓穿著薄短袖襯衫的司雪晨覺得有些涼意,--


    看著成排的酒架。還有不知延伸到哪裏的通道、昏黃的燈光、石砌的酒窖,她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古老的年代之中。


    她試著往前走,轉了一個彎之後,就看見湛海藍站在酒架前,低頭看著手上的一瓶酒。


    他聽見腳步聲,一迴頭便看到她。


    「呃……總管叔叔說你在這,所以我……」她深深的一鞠躬,「對不起,我搞砸了你的晚餐。」


    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不用總管叔叔來根她搖頭,說她的「傑作」湛海藍恐怕吃不下,連她自己看到成品也覺得很羞愧。


    「妳就是特地跑來說這個的?」


    「真的很抱歉,我是真的不會做菜,我跟湛先生說過,可是他說沒關係。」


    司雪晨這才知道湛可齊為什麽會說沒關係了,因為他根本很少在這裏吃飯嘛!


    「既然他說沒關係那就沒關係。」他皺著眉,「不要再跟我說對不起了,妳的料理還吃不死人。」


    「可是我真的覺得很抱歉,你確定不需要再另外聘請一個專門的?」


    「我說不用了,妳要是不想做也無所謂。」他看著她,快步走過她身邊,「我也不是非要在這吃飯不可。」


    「我不是不想做!」她連忙跟上他的腳步,「總之……唉,對不起。」


    「不用再說對不起了!事實上這句話應該是我說的。」他從來沒有跟誰說過抱歉,所以表情還真有些不自然。


    「跟我對不起?」她瞪大眼睛,一臉莫名其妙。


    「這次造成妳的困擾,很抱歉,下次絕對不會再有相同的情況發生了。」


    喔,原來他是指這件事呀!司雪晨不知為何,心裏有些悵然若失。「沒關係,我隻是突然嚇了一跳而已。」


    「是嗎?真的沒關係嗎?」他微微一笑,「如果沒關係,那我們就繼續了。」


    「不要!」她想都沒想的就脫口而出,「我是說……不是,我不是想、想當明星。」


    「我知道。」他明亮有神的眼睛盯著她,看得她有些發熱。「妳是個舞者,妳的舞台不在這裏。」


    她假裝不在乎的嘲笑自己,「我還不能算是舞者啦,誰會想用我呀?」


    「我會。」他打開了手上的那瓶酒,從旁邊的櫃子裏挑了一個角杯,


    一邊倒酒一邊說:「如果我有一個舞團的話。」


    司雪晨看著他,「你不會用我的。」


    他將那杯酒遞給她,「我要是妳就不會說得那麽肯定。」


    司雪晨雙手接過那杯酒,手心立刻感到一陣冰涼,那是玻璃杯的溫度,


    她對酒的認識不多,但看到那深深的褐黃色光澤裏,閃著隱隱的綠色光芒,讓她非常吃驚。


    「這酒壞掉了!」她非常認真的說。「你看,它裏麵有綠光!」八成是長了什麽黴或什麽菌吧。


    湛海藍仰頭大笑,她從來沒有聽過他大笑的聲音,原來他的笑聲是這麽爽朗好聽啊!


    1這是一八六四年的cognac,那個年分的cognac都裝在古老的木桶裏,所以帶著綠光,那是它的特征。」


    這種年分的幹邑酒是相當罕見的珍品,如果用酒杯的高度來算的話,兩厘米一份大約是喝一口,價格同等於一瓶xo了。


    司雪晨立刻雙頰火紅,覺得自己出了一個洋相。「呃……我不知道。」


    「妳現在知道了。」他聳聳肩,「這酒跟妳一樣。」


    「跟我一樣?2


    「都在等人發現。」他將它托在手上,修長的手指輕輕的沿著那優雅的瓶身曲線移動到底。


    「妳看,我找到它了。」


    司雪晨看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他渾身沐浴在昏黃的光線中,整個人彷佛都浸在舊日的貴族氣息裏。


    那樣柔和的神色、那樣清澈的聲音,使她突然有了一種全新的體悟。


    她並不是像那些追求不到她的人說的那樣,她的心不是冷的,她的心也有溫度、也會悸動的。


    隻是她一直以來都沒有發現,她的王子,原來就在這裏。


    她彷佛看到他站在螺旋梯的頂端發著光,而她在梯底伸長了手想要碰觸他,卻沒有勇氣抬起腳走上階梯。


    「司雪晨。」


    他輕輕喚著她的名,空氣在柔和的燈光中凝住了,她看著他的唇、聽著他優雅的聲音,覺得自己像在作夢。


    「妳知道英國世紀帝國舞團嗎?」


    如夢初醒,她迴到了最現實,她依然在酒窖裏,空氣還在流動,而湛海藍依舊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知道。」她點點頭,「那是所有舞者的夢想。」


    被譽為世界五大古典芭蕾舞團之首,世紀帝國當之無愧,它有世界第一流的舞者,和少數舞團能與之比較的廣大舞碼。


    1他們願意給妳試舞的機會,十二月十六號,也就是一個月以後的今天。」


    司雪晨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才覺得有些惱火。


    「為什麽?噢,你又……我說過我不要你的幫忙!」


    天呀,她絕對絕對沒有進去的資格,明明知道做不到的事情,她是絕對不會去試的。


    「我沒有幫妳忙。」他淡淡的說。「我隻是幫妳寄了一些東西過去,讓妳去試舞的決定是他們做的,我並沒有出力影響。」


    「你寄了什麽東西?」他又替她主張了,他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對她?


    她真的完全搞不懂了,他似乎是真的為她好,完全在替她著想。


    有誰會在乎她有什麽夢想、能不能成為一個舞者?


    老天爺呀,他到底為什麽要如此關心她呢?


    「我跟妳的指導老師談過了。」他看她一臉驚訝,又繼續說:「剛好有事到紐約,順便的。」


    「中秋節之後。」她喃喃的說著,「你出國去了。」


    「差不多吧,不記得了。」他含糊的帶過,「我拿到了她的推薦函和妳的練習帶。」


    「我的練習帶?」司雪晨更加吃驚了!「我沒有什麽練習帶!」


    1妳有,隻是妳不知道。來吧!」


    他將她手上的酒杯拿下,放到小方桌上。「我拷貝了一卷迴來。」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她真的不懂,這到底算什麽?


    「因為我想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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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雪晨驚訝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過螢幕,她當然記得這間練習室,她在裏麵度過數不清的晨昏。


    隻是她想不通這些畫麵是哪來的?是何時拍攝的?


    看到自己出現在螢幕上,而且完全沒有失誤,那種感覺非常奇妙。


    「看這卷帶子的時候,妳的老師曾經跟我解釋過,妳的變奏solovariation不但迴複穩定,且輕快俐落,32個fouetteturns不但加插進了doubles,且一直沒離開過練習室中心。」


    「妳不知道練習室裏有隱藏攝影機是吧?妳的老師發現妳在單獨練習時水準超過許多人,可是一旦換到公開場地,妳就會失常。她說她曾跟妳談過,可是妳有『中國人的固執』,不願跟她談。」


    司雪晨雙手不安的互握著,「沒什麽好說的。」


    「我不這麽認為。」湛海藍拿起遙控器結束畫麵。「司雪晨,我一直很佩服妳,妳是少數我認識能堅持自己夢想的人。」


    她給他一個苦笑,「但我並沒有量力而為,我想我選擇了一個自己辦不到的夢想。」


    「怎麽樣才算完成?站在舞台上,接受觀眾的掌聲?」


    她點頭。「嗯。」


    「那麽妳已經辦到了。妳的舞台在這裏。」他伸手朝自己的眼睛一指。「而掌聲,妳也已經有了。既然妳成功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那是不一樣的!」司雪晨想到那個早上在海邊的相遇,原來他一直看著她獨舞。


    他的眼睛是她的舞台,這句話讓她深受感動。


    「我自己也知道一個人的時候我辦得到,可是你不知道我會害怕,我就是沒辦法讓自己不要去在意別人盯著我的眼光。」


    「對,就是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我希望妳說出來。」他溫柔的說著。


    「雪晨,妳的舞是為誰而跳的?」


    「我小時候……我把拔很喜歡看我跳舞。」她輕輕的、迴憶的說著,眼裏含著淚水。「他說我是他的芭蕾舞公主,他一定會來看我表演的。」


    「他答應過的,他說他一定不會錯過我的第一次登台,他說他會坐在第一排,第一個幫我鼓掌……」


    「他說如果我害怕,他會替我加油,他會看著我從頭到尾……」


    眼淚跟著滑下她的臉頰,她像是深陷在遙遠的記憶裏,聲音開始哽咽。


    「可是我看不到他,椅子上沒有人,我跌倒了,大家都在看我,他們是在笑我把拔沒有來嗎?可是他們不知道我把拔不會來了,他永遠都不會來了!」


    「不管他來不來,妳的舞都要繼續下去。」他溫柔的說著,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就算跌倒了,妳也要自己站起來繼續把舞跳完,相信妳爸爸也會因妳有繼續下去的勇氣而感到驕傲的。」


    原來司啟聖在她初次登台那一天出車禍,結果他再也到不了女兒學校的禮堂,看他最寶貝的女兒表演。


    她抬起布滿淚痕的臉,哽咽的說:「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站起來,順勢把她拉起來。「妳的練習衣和舞鞋呢?」


    她一愣,「在家裏呀。」


    於是她拉著她走出培訓中心,直接迴到司雪晨家裏。「換上妳練習的服裝和鞋子,我十分鍾後來接妳。」


    他說完,就走迴主屋去辦他的事。


    司雪晨被他一催促,連要幹嘛都來不及問,眼淚也還沒幹,就披著一件小外套,穿著練舞時的衣服,被湛海藍拉上車。


    在車上,司雪晨忍不住問道:「我們要去哪?」


    「學校。」


    「學校?」她更糊塗了,「什麽學校?」


    「我一直很在意我看到的。」他牛頭不對馬嘴的說著,「我不知道妳還記不記得那一年我們在溫室看到了什麽?」


    「我記得,原本我們在玩捉迷藏,後來我把拔跟你媽媽就出現了……啊!你又要提那些事了,我不想聽!」


    他突然提起那些往事,一定又要說把拔和他媽媽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她不想跟他吵架,所以幹脆說她不願意聽。


    「我媽死了之後,我在整理她的房間時,看到了一些信件,於是我私底下委托了征信社,請他們查一些事情。」


    「我不要聽!」她把耳朵搗起來,「你不要說了!」


    他猛然煞車,把車停在路邊,轉過來抓住她的雙手,把她的手拉下來,目光灼灼的看著她。


    「妳要聽。他們是情侶,他們一開始就是一對了!」


    這個結果他早在信中就看出來了,他隻是要征信社去找出那些相關的人來證實。


    「我把拔有說過,他跟你媽媽是很好的朋友。」


    「他們不隻是朋友,他們是情人,妳還不懂嗎?2


    「就算他們是情人好了,你媽媽後來還是嫁給你爸爸了呀!而我把拔是個很好的人,他當然會關心自己曾經愛過的人啊!」


    他咬咬牙,「我從來沒有說過不原諒她跟妳爸發生的任何事!」


    「她是個不快樂的女人,我可以原諒她因寂寞做出來的任何不智的舉動,可是我不能原諒她把我變成妳……」


    聲音到此忽然停止,他猛然停下來,放開司雪晨,用力拍打了一下方向盤,「該死的!」


    「你還沒說完。」她輕輕的說,沒想到他也會有神情激動的時候。


    這一晚,沒有想到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我說完了。」他放開煞車,重新上路,直接將車子開到司雪晨曾經念過的小學。


    1我們到這裏做什麽?」


    「跳舞。」他簡單的說道,接著便拿出鑰匙開啟這間私人辦的小學。


    「你怎麽會有鑰匙?」


    「妳忘了這間學校是誰辦的了?」


    「對喔,是湛先生辦的,你剛剛就是迴去拿鑰匙?」


    他點點頭,把門打開。「我們從這個側門進去,妳還記得禮堂在哪吧?」


    「應該還記得,不過這麽黑……」


    她才說完,他就扭亮了手電筒。「亮了,怎麽走?」


    「先直走看看。」


    怕黑的她緊緊跟在他身後,差點被校園裏的樹根絆倒。「啊!」


    她一個踉,往前一撲,抓住他背後的衣服,他迴過頭扶住她。「妳小心一點,這裏很黑。」


    「好,謝謝你。」她感激的說。


    隨後湛海藍便握著她的手繼續前進,似乎沒打算放開。


    黑暗中,她徹底紅了臉。


    「好像在這裏轉彎。」


    果然轉個彎,一個巨大的禮堂便出現在他們麵前,湛海藍用鑰匙打開了玻璃門。


    兩個人並肩走進有些冷的大禮堂。


    他把她拉上舞台,並將手電筒交給她,「妳在這裏等著,我去找控製室。」


    「那這給你,我不要緊。」


    「妳不是怕黑?」


    她搖搖頭,說了一個小謊,「一點都不怕,你用這個照路,免得跌倒。」


    他看著她,「真的不怕?」


    她勇敢的搖搖頭,於是他將光亮帶走,她站在黑漆漆的舞台上,第一個感覺是冷。


    湛海藍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妳要是害怕就唱歌壯膽吧!」


    「我害怕,可是我不會唱歌。」


    「每個人都會唱歌。」


    「那你唱吧,你唱我就不會害怕了。」有他的聲音陪著,她就沒有那麽害怕,反而安心了不少。


    雖然身處黑暗中,但卻不覺恐懼。


    「好,那我唱了。」


    司雪晨隻是隨口說一句,沒想到他真的唱了!.


    他的聲音很清澈,唱的是一首有些哀傷的英文歌,歌詞的意思是:


    溫柔的青鳥,哭了吧?


    狄蒂思心愛的青鳥,溫柔的哭了吧?


    這位達宏特少女,她沒有白活。


    一艘艋舺將載她到卡瑪漢。


    在那裏,婚禮守護神,歌曲,笛聲,緩緩的引導她到情人門前。


    那一天,一隻精致的鑰匙鎖著柏製衣箱,


    裏麵放著結婚禮服,


    宴會上戴在柔臂的金飾,


    以及為金黃秀發準備的春粉。


    獨立船首的她,正析願星星,


    疾風唿嘯,掀起了船桅,


    她哀號的跌入海中,被浪吞噬了。


    溫柔的青烏,在奇岩怪石中尋找。


    哭了吧?


    夢穿不到結婚禮服,


    金飾居然戴不到柔臂上,


    春粉居然無法散溢在秀發上。


    突然間,他的歌聲停止了,突如其來的光亮籠罩了原本陰暗的舞台。


    她全身被燈光包圍,黑暗的空間裏,她是唯一的發光點。


    「這是妳的舞台,雪晨,為妳的觀眾跳舞吧。」


    她閉起眼睛,舞台下那成排的椅子全部都在黑暗裏,隻有一個在發光。


    空蕩蕩的觀眾席裏,隻有一個人。


    司雪晨睜開眼睛,看見她最愛的把拔,就坐在那裏,為她鼓掌。


    她的眼淚和笑容同時出現在臉上,她跳舞,沒有音樂,所有的節奏在她心中。


    這是她的第一支舞。


    當謝幕的時候,那個給她最多掌聲的人,在她的眼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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