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在這一點上與朱子態度近似。正德五年,他從貴州迴來,在常德、辰州的寺院中,教一群敬慕他的學生練習靜坐。過後,給他們寫信說:這樣做,“非欲坐禪入定。蓋因吾輩平日為事物紛孥,未知為己,欲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工夫耳。”當時,他們在寺中靜坐時,是以“自悟性體”為宗旨,與朱子稍異。心學總得比理學多出神秘的成分,否則就不是心學了。據陽明說,當時他們都能“恍恍若有可即者”了,就是能感應到肉眼看不到的東西了。恐怕不再是當年在陽明洞中練得那種能“先知”的道術,而是一種心學工夫,是對內心狀態的體驗。陽明本人沒有描述過這種體驗,湛甘泉的老師陳白沙描述過,就算不是一迴事,也可參考:“此心之體隱然顯露,常若有物。”陽明整天找心本體,也應該有點“物質”的觀感吧。 在滁州時,他也教人靜坐,教人在靜坐中用正念克服雜念,這就與禪定不同,禪講究不起念。陽明認為那是不可能的。


    他反對因為煩亂便去靜坐,這像懶得看書但還是硬去看書一樣,是因藥發病。他像孟子一樣追求“不動心”。一個學生問他孟子與告子「主張性無善惡」的差別,他說:“告子是硬把捉此心,要他不動。孟子是集義到自然不動。”所謂集義,就是用道德充實靈魂。他又說:“心之本體原自不動。心之本體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動,理元不動。集義是復其心之本體。”


    到了南京以後,許多老學生都聚攏過來。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徐愛也在這兒當工部員外郎,他像康有為辦萬木草堂的梁啓超,給同學們當“學長”,負責一般性的事物及基本教學工作。陽明是不屑於管雜事的,他指點學生是即興式的,當然出手就高,讓他們跟著慢慢的佩服、消化去。《年譜》拉了一個很長的名單,有的在後來,給老師出過死力氣,如周積,最後安葬了陽明。


    在滁州的那幫學生大部分還在那裏,但有從那邊來的人說,他們熱衷於放言高論,有的漸漸背離了老師的教誨。陽明後悔不已,他說:“我年來欲懲戒末俗之卑汙,以拔除偏重辭章外馳心智的陋習,接引學者多就高明一路。今見學者漸有流入空虛,故意標新立異的。我已悔之矣。故來南畿論學,隻教學者存天理,去人慾,做省察克己的實際工夫。”


    趨靜者流入空虛;外弛者流於立異。有所得者則為靜思、事功,日本的陽明學就有這樣兩派。陽明是將二者打並為一的。他在辰州教人靜坐,就是主一,主敬存誠是一法;戒懼慎獨也是一法。息息去私意,存天理,循此正道上達。


    他們的境界已無須處理一般的為善去惡的問題,他們已經是正人君子,他們修習的是如何超凡脫俗,完成類似基督教所追求的那種“根本轉變”。


    陸澄住在鴻臚寺的倉房裏--許多來求學的人都吃住艱苦,陸澄接到家信,說他的兒子病危。他自然心中悲苦,憂悶不堪。用他除草時陽明說的“理”來說,此時當悲不悲也不對。但是,陽明對他說:“此時正宜用功。若此時放過,平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時刻磨練。父子之愛,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於此處一般都認為天理當憂,但憂苦太過,便不得其正了。大抵人情在這種時候,受七情所感,多隻是過,少有不及的。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停適中才能得其正。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於心。然而聖人說‘毀不滅性’,這不是聖人強製,而是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


    有一個學生得了眼病,憂心如焚。陽明說:“你這是貴目賤心。”


    陽明說:“人心一刻存乎天理,便是一刻的聖人;終身存乎天理,便是終身的聖人。此理自是實。人要有個不得已的心,如財貨不得已才取,女色不得已才近,如此取財貨女色乃得其正,必不至於太過矣。”


    《紅樓夢》中的襲人就是一派這種不得已。


    有人問怎樣克己省察?


    王答:關鍵是守以謙虛,恢復上天給我的,持此正念,久之自然能定靜。遇事之來,件件與它理會,無非是養心之功。謙虛之功與勝心正相反。人有勝心,則難當孝子忠臣,為父難慈,為友難信。人之惡行雖有大小,皆由勝心生出。勝心一堅,就再難改過遷善了。


    問:有事忙,無事亦忙,這是怎麽迴事?


    答:天地氣機,原無一息之停。要有個主宰,若主宰定時,與天地一般不息。若無主宰,便隻是這氣奔放,如何不忙?


    又說:去了計較分量的心,便去了功利心。隻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便能大以大成,小以小成。


    問: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


    答:不是不可移,隻是不肯移。


    第九迴 時時勤拂拭 莫使惹塵埃


    1.出東門


    正德以他那種荒誕的方式當皇帝,居然不倒台,得感謝儒家給他教育出了那麽好的官僚隊伍,更得感謝那種除了皇帝誰也炸不起翅兒來的邪門製度。但是民不聊生,民自生變。老百姓一般情況下是遵守祖宗規矩和聖人教誨的,但肚子不飽了,靈魂就不再飢餓。明朝以民變開局以民變結尾,終明之世,民變無日無之。隻是正德朝也特亂乎些。而亂世才出心學。換句話說,心學在亂世才顯示出奪目的光彩。就像治世出理學一樣。如果說理學象小吏多念律,心學則象老將不論兵


    心學是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時、誰也指望不上時,隻得靠自己來獨立麵對世變時的精神勝利法、主觀能動性。就像一個人被拋至曠野,叫天不靈叫地不應、隻能用自己的心、力來承受一切,他必須爆發出巨大生命力,才能置於死地而後生。這時,這個人就是個真正的心學家。


    王陽明說:“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人若不知於此獨知之地用力,隻是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詐偽。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是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


    王說:你終日向外馳求,為名為利,這都是為著驅殼外麵的物事。其實視聽言動,皆由你心。你心之視,發竅於目;你心之聽,發竅於耳;你心之言,發竅於口;你心之動,發竅於四肢。心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你看那已死之人,那團血肉還在,但他的視聽言動在哪裏?


    當林黛玉跟寶玉說“我為的是我的心”時,她就是個漂亮的心學家;但那些造反的民眾“出東門,不復歸”時,他們是什麽?用陽明學那一元化的標準說,他們也是漂亮的心學家。當心學與心學赤身相對時,他們不是朋友就是敵人。要麽,一塊喝酒;要麽,你死我活。


    在陽明整天像散仙一樣活著,還覺得不舒服,還不斷地打退休報告時,“南中盜賊蜂起”,謝誌山據橫水、左溪、桶岡,池仲容據 頭,皆稱王,都要當新時代的朱元璋。占領大庾嶺的陳曰能、盤踞樂昌的高快馬、稱霸郴州的龔福全等等,都攻城略縣,與此同時,福建象湖山的詹師富又隨之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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