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過白鯨嘛?"


    "你瞧!"那個站在船欄杆邊.兩頰深陷的船長,湊著話筒,一麵指著那隻破艇,一麵迴答道.


    "把它打殺了沒有?"


    "打得殺它的標槍可還沒有鑄起來呢,"對方迴答說,眼睛憂鬱地望著甲板上一隻被人團團圍起的吊鋪,幾個悶聲不響的水手正圍在那裏在忙著縫縫綴綴.


    "還沒有鑄出來!"亞哈從椏杈上攫起柏斯打出來的那支標槍,伸了出去,高叫道......"你瞧,南塔開特人,我這隻手裏拿著的就是要製它死命的東西!這些鉤鉤全是用血用閃電煉出來的;我一定要把它插進它鰭後頭那個滾熱的地方,讓它再煉三遍,那地方就是白鯨的致命傷的地方!"


    "那麽,願上帝保佑你吧,老人家,請你看那東西,"他指著那吊鋪,"五個身強力壯的水手,我隻埋葬得了一個,他們昨天都是生龍活虎的人;可是,不到晚上都死了.我隻埋葬得了那一個;其餘的都給活埋了;你是在他們的墳頂上航駛的."接著,他對著他的水手說......"你們都準備好了嘛?那麽,把木板擱在欄杆上,把屍體抬起來;唔,好......天嗬!"他高舉起雙手,向那吊鋪走去......"但願超生......"


    "轉起帆桁!轉舵迎風!"亞哈象閃電般對水手叫道.


    但是,這艘驀地駛去的"裴廓德號",卻來不及迴避那架屍體落進海裏所激起的潑濺聲;確實是來不及迴避,那些飛沫還可能以它們的鬼魂洗禮式潑在船身上.


    就在亞哈避開了那艘垂頭喪氣的"歡喜號"的時候,那隻掛在"裴廓德號"船梢的奇特救生圈,越來越叫人看得清晰了.


    "哈哈!那邊,看那邊!你們大家!""裴廓德號"的後邊傳來了一聲預言的叫喊."枉費的,你們這些陌生人嗬,你們避開了我們的悲傷的葬禮;可是,一轉屁股,卻讓我們看到你們的棺材啦!"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交 響 樂


    天空晴朗,呈鋼青色.在一片蔚藍中,海空簡直交融在一起;隻是那顯得焦慮的天際明朗得又清又滑,象個女人的臉,而那個粗獷.男人也似的海洋,卻不住地起伏,有力而遲緩,象是熟睡的參孫的胸脯.


    在高空上,這裏那裏都掠過一些毫無斑點的小鳥的雪白的翅膀;這就是發人遐思的女性氣質的天空;可是在海裏,在無底的深淵裏,卻有威力無比的大鯨.劍魚和鯊魚在遊來遊去;這就是使人激起強烈的.苦惱的.殺氣騰騰的想法的男性氣質的大海.


    不過,雖然內部有這麽截然不同的景況,可是,這種不同,隻是表現在外部的幢幢陰影中;這兩種東西似乎就是一體;仿佛區別它們的隻是性別而已.


    高高在上.象個威風凜凜的帝王的太陽,似乎給這個豪邁翻騰的大海抹上一層柔和的神態;有如新娘之於新郎.而在水平線的邊緣上,有一陣柔和的顫動......在赤道上,這是最常見的景象......標示出了那個可憐的新娘,在獻出她的身心時那種迷戀的悸動,鍾情的激動.


    亞哈的眼睛,象是還在灰燼中發光的兩塊煤炭,眯得緊緊,打起皺結,皺得如瘤如節.堅定不移.毫不動搖而形容憔悴的亞哈站在早晨的晴空下,抬起他那碎甲似的額頭,望著那美女的前額似的蒼天.


    不朽的天真爛漫的穹蒼嗬!在我們四周嬉戲的眼所不見的鳥類!可愛的幼年時代的天空嗬!你們對亞哈老頭的愁腸百結的悲傷是多麽健忘!可是,這就象我看到了小米利亞姆和馬大(作者在這裏似係指《聖經》上的人物羅得,並給他兩個沒有名字的女兒取了這兩個名字.羅得的遭遇見《舊約.創世記》第十九章.),這兩個眉開眼笑的小鬼頭,漫不經心地在她們的老爸爸身旁嬉戲;戲弄著那長在他的燒盡了的噴火口似的腦邊的綹綹鬈髮.


    亞哈緩悠悠地離開小艙口,穿過甲板,趴在船舷上,望著水裏自己的影子,怎樣在沉呀,沉地沉下去,看不見了,他卻越來越想望穿那個深淵.可是,那迷人的空中的芬芳可人的氣味,似乎終於暫時把他靈魂裏的腐蝕的東西給驅散了.那快活愉快的氣氛,那迷人的天空,終於來撫摩他了;這個一向是如此殘酷......令人不敢親近的晚娘般的世界,這會兒,伸出那雙親昵的胳臂,摟住他硬項的頸脖子,還似乎是快活地對他嗚嗚咽咽,仿佛是對著一個盡管是多麽頑劣的罪人,她卻存心要拯救他,祝福他似的.一滴淚水從亞哈那低掛著的帽子落下來,掉進了海裏;整個太平洋還沒有裝過這麽大的一滴淚水咧.


    斯達巴克看到了這老頭兒,看到了他是多麽沉重地趴在船舷上;他似乎要以他自己那顆老實的心來聽那悄悄地打寧靜的周遭中發出來的無限的嗚咽聲.他雖然小心謹慎,不去碰著他,也不想讓亞哈看到,然而,他終究還是走到他身邊去,站在那裏.


    亞哈迴過頭來.


    "斯達巴克!"


    "先生."


    "啊,斯達巴克!風多柔和,天色多柔和.在這樣的一天......真象這樣可愛的天氣......我打中了我的第一條鯨......一個十八歲的小標槍手!四十......四十......四十年前!連續不斷的四十年捕鯨生活!四十年的苦難.危險和風暴!在無情的海洋上度過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亞哈丟棄了安謐的陸地,跟可怕的大海鬥爭了四十年!說老實話,斯達巴克,在這四十年裏頭,我在岸上還待不上三年呢.我想到我所過的這種生活,它孤寂淒涼;是用石頭砌起的城牆般的與世隔絕的船長生活,它從外邊的青翠的陸地所能獲得的同情隻是那麽一點點......煩厭嗬.沉重嗬!幾內亞海岸的孤君寡人的奴隸主!......我從前想到這一切,半信半疑,不那麽理解透徹......我四十年來是怎樣盡吃些醃藏的幹東西......正說明我的靈魂幹巴巴,缺乏營養......最可憐的陸地人也每天吃得到新鮮的果子,我呢,不吃人間的新鮮的麵包,專吃我那發黴的麵包屑......走了,遠走重洋,離開我那過了五十歲才結婚的年輕妻子,第二天出發到合恩角去,隻在我結婚的枕頭上留下了一個凹痕......妻子?妻子?......還不如說是在守活寡!唉,斯達巴克,我一跟她結婚,就叫那個可憐的姑娘守寡;於是,瘋呀,狂呀,熱血呀,汗水直冒的額頭呀,亞哈老頭就這樣放下了無數次的小艇,憤怒兇狂地去追擊他的獵物......簡直不是個人,而是個惡魔!......唉,唉!亞哈老頭可過了四十年多麽傻瓜......傻瓜......老傻瓜的生活呀!幹嗎要這樣拚命的追擊?又幹嗎要這樣不怕疲累,不怕雙手發麻地扳槳?拿標槍,拿捕鯨槍呢?亞哈現在可發了財,可過得好些?斯達巴克啊,你瞧!我背著這麽個發膩的包袱,可憐一條腿又給搞掉了,這不艱苦嗎?喏,給我把這簇老發撩開吧;它弄得我看不見了,弄得我象是要哭了.這麽灰白的頭髮,決不是長出來的,而是打什麽灰堆裏出來的!可是,斯達巴克,我可顯得很老,非常非常的老了嗎?我覺得極其乏力,腰彎,背曲,好象我是打樂園時代起便蹣蹣跚跚地走了不知多少年代的亞當.天啊!天啊!天啊!......費盡我的心機,......絞盡我的腦汁!......滑稽!滑稽!滑天下之大稽的滿頭白髮,難道長上了這一頭白髮,就活得十分快樂,表麵上就覺得資格非常老嗎?靠攏來,站攏來,斯達巴克;讓我來仔細看看一個人的眼睛;這比望望海,望望天都要愉快;比抬頭望著上帝都更快活.好象看到綠油油的土地,好象看到璀璨的灶石!朋友啊,這是一隻魔鏡;我在你的眼睛裏,看到我的妻子和孩子.不,不,你得留在船上,留在船上!......等我下海的時候,等被打了烙印的亞哈去追擊莫比-迪克的時候,你可別下海呀.那不是你該去冒的險.不,不!我在那隻眼睛裏看到的,可不是那遙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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