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感覺很是奇特.我不妨試來解釋一下.我記得很清楚,我小的時候,也曾經碰到過類似的情況;那究竟是真有其事抑或是個夢,我可始終不能完全確定.情況是這樣:當時我正在鬧著什麽玩兒......我想是正要爬上煙囪,因為前幾天我看到一個掃煙囪的小孩這樣做過;可是,我的繼母(她不知怎地,老是要鞭打我,或者是不讓我吃飯就叫我去睡覺.)......我的這位母親卻拉住了我雙腿,把我從煙囪裏拉出來,急忙打發我去睡覺,雖然那時隻是六月二十一日下午兩點鍾,也是我們那地方一年裏最長的白晝.我覺得非常可怕.可是,我毫無辦法,隻得上樓,到我那間在四樓的小房間裏去,我盡量慢吞吞地脫衣裳來消磨時間,後來便傷心地嘆了一口氣鑽進被子裏.


    我躺在床上,憂鬱地盤算著,得過整整十六個鍾頭,我才可以起床.睡十六個鍾頭!一想到這裏,連我的腰背也痛了.天色這麽明亮;太陽正照在窗格上,街上車輛咕隆咕隆地響個不停,房子裏到處是嘻嘻哈哈的歡笑聲.我的心情越來越壞......最後我起床來,穿上衣裳,不穿鞋,隻著襪,輕輕下樓,找到了我的繼母,就一骨碌跪在她腳跟前,懇求她特別開恩,對我做錯了事給我一頓痛打:隨她怎麽處罰,就是別讓我在這麽漫長難挨的時間裏去躺在床上.但是,她可真是個最好而最有良心的繼母,我隻得迴到我的房間去.我眼睜睜地躺了好幾個鍾頭,心裏感到一陣從未經受過的難受,甚至比遭到一場極大的不幸還要難過.最後,我一定是墮入一種亂七八糟的夢魘似的瞌睡裏了,我又慢慢地醒來......一半還在夢裏......我張開了眼睛,看到剛才陽光燦爛的房間現在已被裹在外邊的黑暗裏(外邊的黑暗裏......這裏有雙關意義,典出《新約.馬太福音》第八章十二節,第二十二章十三節與第二十五章三十節,意思指光明的天國外邊的黑暗裏,含有被遺棄了的意思.)了.我立刻感到周身一震;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到;隻覺得似乎有一隻神奇的手擱在我手上.我的胳膊垂在被單上,而那個有隻神奇的手的.說不出的.想像不出的.悄悄的身影或者是幽靈就似乎是緊挨著坐在我的床邊.我躺在那裏,似乎已是躺了不知多少年,被那種非常厲害的恐懼嚇僵了,不敢挪開我的手;然而卻始終認為隻要我能夠把手移動一英寸,那種可怕的魔法就會消散.我不清楚這種意識最後是怎樣逐漸消失了的;不過,到了早上醒來時,我一想到它,就不住打顫,以後好久我一直驚惶失措,無法解釋這一難解的謎.而且,直到此刻,我還是始終大惑不解.


    這會兒,除了我一覺醒來,看到魁魁格那隻緊抱著我的異教徒的胳膊,使我感到非常恐懼以外,在驚奇上說來,可說是跟我對於那隻神奇的手的感覺極相類似.但是,最後,當昨天晚上的種種事情,又都一樁一樁.確實無訛.明明白白地重新浮現的時候,我這才心安理得地明白這一好笑的窘境.因為,雖然我試圖推開他的胳膊......擺脫他那新郎似的摟抱......然而,盡管他睡得那麽香甜,卻依然緊緊摟住我,仿佛死神才能把我們兩人分開.這時我盡力喚醒他......"魁魁格!"......可是,他唯一的迴答卻是一陣鼾聲.於是,我翻了個身,我的脖子象是套著一副馬鞍;突然間又感到有點微微的抓傷.我把被單扔在一邊,看到這個野人身邊還擱著那支菸鬥斧,宛似一個尖臉的嬰孩.我心裏想,這真教人哭笑不得;大白天裏竟跟一個生番和一支菸鬥斧睡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裏!"魁魁格!......求求你,魁魁格,醒醒吧!"最後,由於他那樣成親式般摟著一個同性的猥褻相,我不由得不住大聲叫嚷,身子扭來扭去,終於使得這個野人發出一陣陣唔唔聲了;他立即縮迴了他的胳膊,周身抖得象隻剛從水裏出來的紐芬蘭狗(紐芬蘭狗......以善遊水見稱.),坐起來了,上身直挺挺,象支槍柄,一麵盡盯著我,一麵擦著眼睛,仿佛他已完全記不起我怎麽會在那裏,不過,他似乎慢慢地明白過來,模糊地有點記起我了.這時,我一言不發,躺在那裏直瞧著他,因為心裏已經沒有什麽了不起的疑懼,便決心要對這個非常希奇的傢夥好好地端相一番.最後,他似乎關於他有個睡伴這情況已經定下了心,好象安於這一無法變更的事實了;他骨碌跳在地板上,用一種手勢和聲音來讓我了解:如果我願意,他可以先穿衣服,然後讓我一個人在房間裏慢慢穿衣打扮.我心裏想,在這種情況下,魁魁格呀,這真是一個十分文明的倡議.不過,事實上,隨你怎樣說,這些野人倒是天生就有一種體貼的敏感;這真令人驚異,他們實際上是多麽有禮貌呀.我特別要對魁魁格表示這番敬意,因為他對我非常之和氣體貼,我卻自覺犯有粗野無禮的罪愆;我在床上凝望著他,看著他盥洗的種種動作;我的好奇心一時間竟勝過我的教養了.然而象魁魁格這樣的人,並不是每天都可以見到的,他和他的生活方式是很值得另眼相待的.


    他穿衣打扮是從頭上開始的,他先戴起那頂獺皮帽,一頂高高的帽子,然後再慢慢地......還是不穿褲子......找起他的靴子來.他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可說不上來,接著他就手裏拿著一雙靴子,頭上戴著帽子爬到床底下去了.這時,從一陣陣劇烈的喘氣和很用勁的情形看來,我推斷,他一定是在辛苦地穿靴子;雖然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什麽禮儀法,說是穿靴子也得不讓人家看見.但是,你可知道,魁魁格還是一種處於過渡狀態的生物......既不是毛蟲,也不是蝴蝶.他的文明程度,充其量也隻能以最奇特的方式來賣弄他那化外的禮貌.他的教育還沒有完成,他還是一個未卒業的學生.如果他不是稍有一點文明,他很可能根本就不必為穿靴子而給自己添麻煩了;不過,如果他不是野性猶存,他也許做夢也不會想到,要鑽到床底下去穿靴子了.最後,他爬了出來,帽子弄得癟癟皺皺,直壓到眼睛,開始嘰嘰嘎嘎.一瘸一瘸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仿佛他一向很穿不慣靴子,如今穿上這雙又潮又皺的牛皮靴子......大概也不是一雙定做的靴子,在嚴寒的早晨,剛一舉步,既有點兒夾腳,又有點兒步履維艱.


    這時,因為窗子沒有窗簾,街道又很窄,對街的房子可以一目了然地望到我們房裏,我看到魁魁格做出來的這種越來越不合禮節的姿態,衝來撞去的結果還隻是戴上帽子,穿上那雙靴子;我就盡力請求他趕緊盥洗去,尤其是請他趕快把褲子穿上.他答應了,就去著手盥洗.在早晨這時候,任何一個文明人都是要洗臉的;但是,叫我一楞的是:魁魁格卻把他的洗禮局限在胸膛,胳膊和一雙手便完了事.他於是穿上背心,在臉盆架上隨手撿起一塊粗肥皂,把它浸在水裏,開始把肥皂泡塗在臉上.我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他的刮鬍刀是藏在哪裏時,哎唷,他竟在床角上拉出那支標槍來,把那長木柄一抽,退去了槍鞘,在他的靴子上豁了一下,就闊步走到釘在牆上的那小塊鏡子跟前,開始猛勁地颳起,或者不如說是戳起他的臉了.我心裏想,魁魁格呀,這真是在徹底使用羅吉斯(疑係指英國的海盜航海家胡斯.羅吉斯(?—1732),他在英國與西班牙爭奪南海的殖民地的戰爭中略有功勳,並在一七一二年著有一本遊記.)的優良利器了.不過,後來我對他這一操作也比較不那麽驚奇了,因為我得知那標槍頭是用純鋼煉成的,而且那又直又長的刀鋒經常磨得十分犀利.


    他的盥洗工作到此便很快地完成了,於是,他穿上他那件寬大的水手上衣後,象一個樂隊指揮拿著根指揮棍般,揮舞著他的標槍,從房裏得意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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