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說,要不以後我們就住你家裏吧?我就畫你們那個村莊,畫你們屋後的山,畫山上的樹,畫你弟弟撈蝦子的那條小河,畫莊稼,畫灌木和草竹,畫野花野草,還畫你爸爸和你媽媽,你弟弟你弟媳婦,還有你那些叔叔伯伯兄弟姐妹,反正我就畫你們那兒的一切,包括天空和太陽,你說行不行?


    她汪著眼淚笑,說行唦,隻要你願意,怎麽不行唦?就怕你不行唦,我們那兒窮,破破爛爛的,就怕你嫌它唦,住久了就不習慣了唦。


    我說我還會不習慣,我還怕窮,我什麽苦沒吃過呀,不怕唦,我行唦。


    她還是汪著淚笑。她說那就說定了唦,不反悔的唦。


    我說不反悔,不反悔不反悔。


    幾天來我們都在說這些事,我們說不厭。


    晚上她給我揉捏身上的傷。我跑累了,身上又淋濕了,冷風又噅噅地在骨頭縫裏吹了。她讓我趴在床上,擼起兩隻袖子,給我又揉又捏,沒一會兒她就渾身冒汗了,滿臉紅樸樸的。揉捏完了,又給我拔火罐,說是她奶奶教她的,可以把濕氣寒氣都拔掉。她一副很認真的樣子,把熱燙燙的火罐在兩隻手上倒來倒去,然後噗地一聲扣在我身上,又趕緊唆起嘴唇,噓噓地吹自己被燙得紅紅的手心。她說要是在家裏她會請老根嬸子給我拔,全村人就數老根嬸子的火罐拔得好。老根嬸子可憐嘞,孤寡一人,可她人好,你不曉得她對我有幾好喲。把火罐拔下來了,她又用熱毛巾給我敷,我看著她那幾根被汗水沾在腮邊的頭髮,覺得她真是漂亮極了,生動極了。我看著她,又想我自己,想我們兩個都是淪落的人……我心裏軟軟的,像有一塊糖在那裏一點一點地溶化。我便忍不住想伸手去抱她,她啪地一聲把我的手打開,說老實些唦,人家在給你敷唦。我嘆著氣說,你還說我是你的天堂,其實你才真是我的天堂唦,一點都不摻假的唦,是真正的天堂唦。我又說,我要畫一幅畫,就畫你現在這副樣子,題目就叫《我的天堂》。她說畫了幹什麽?拿去賣呀?我說你說得輕巧,賣?誰有那麽大的錢,買得動它?拿刀對著我我也不賣,給一座金山我也不賣,我看都不準別人看一眼,我要把它掛在我們床頭上。她說瞎說,床頭上是掛兩個人的結婚照的唦。我說我這麽醜,不掛,就掛你唦,掛《我的天堂》唦。


    我這麽說的時候,眼睛裏又想要流淚。我在心裏發誓,我一定要畫《我的天堂》,我還要給她畫上襯景,畫什麽呢?還是畫一棵蘋果樹吧,就畫一棵枝繁葉茂、掛滿了果子的金色的蘋果樹。我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感動了,我覺得我已經看到了那幅畫,我的欲流未流的淚水嘩嘩地流下來了。


    ---------------


    《別看我的臉》第四十三章(1)


    ---------------


    我知道我的幸福是卑微的渺小的,而且非常卑微非常渺小,可我還要什麽呢?在這個又冷又硬、龐雜喧囂的世界上,我本來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就像浮在空中的一顆塵粒。我隻要這麽一點卑微渺小的幸福就足夠了。


    現在我很滿足,滿足得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對李曉梅說,我聽你的話,我去看醫生。我是今天--現在應該說昨天吧--下午去看醫生的,但我沒按她說的去看心理醫生,而是去找了那個老中醫。我想我還用得著看什麽心理醫生呢?我心裏已是一片光明,幸福的感覺像汁液一樣灌滿了全身每一個細胞,那些黑色的東西早就沒有了,現在我隻想要好好活下去,跟李曉梅一起活。我不能讓她再哭了。我要讓她高高興興的,我們都要高高興興的,要一起高高興興地活它個兩百歲。我要像一條勤勉的看家狗一樣看守著我的幸福。


    我準備認真地治治我的傷。在雨季裏我總是軟軟的,酸酸的,骨頭裏的冷風吹得我老覺得自己是一隻破篩子。我要想好好活著就不能老有破篩子的感覺。這種感覺太糟糕了。南城哪年沒有雨季?南城的雨季又是多麽漫長呀,那些傷就像在黑暗中泛光的寶石,在我的身體裏發著陰冷的亮光。我要熄滅這種亮光。我想我不能在李曉梅麵前老是苦瓜似的皺著一張臉,我要把臉抻開來。我要有一張亮堂的臉。我媽就是一個例子--我知道一張亮堂的臉可以照亮自己也可照亮他人。


    老中醫的診所還在老地方,他也認不出我了,他說:“聽聲音你好像從前來開過藥?”我說:“是呀。”他說:“可我怎麽不記得你呢?”我恭維他說:“你名氣大,找你看病的人多,哪能誰都記得呢?”他聽了很高興,但他開的藥還跟以前差不多,就是那幾味藥,我求他給我下點猛藥,我說我想斷它的根。老頭說:“根是那麽好斷的?你是老傷啊!再說猛藥可不能隨便下的,你會吃不消的。”我說:“下吧,我吃得消。”老頭看了我一會兒,提筆給我加了幾味藥。


    我提著藥往迴走,在一條窄窄的小街上,一個女人對我哎了一聲。


    早知道要碰到這個女人,今天我就不來撿藥了,可我怎麽知道呢?我又不會算,要是掐指一算,算到這個女人在這兒等我,說什麽我也不會來了。就是來也要繞道,哪怕繞半個南城,也要繞開這個女人。這個女人絕對是我的災星。你說我這個人是怎麽迴事?我怕什麽它就來什麽,躲都躲不掉,就像守在路上等著我似的。我走哪兒它守在哪兒。它守在所有的路上。它簡直是埋伏在路上的一條惡狗,隻等我走過去,它就張開血盆大口撲上來。我怕遇見從槐花路來的雞呀,我不是沒躲呀,我連夜總會娛樂城都不敢去了呀,可誰想到會在路上遇到她呢?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別看我的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熊正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熊正良並收藏別看我的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