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麗在我麵前隻流了兩滴淚,看到我媽時卻分外激動,淚水嘩嘩地湧出來。她居然一點也不怪我媽。她說:“媽呀,我差點流產啦!”然後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嗚嗚地哭著,說不出話來。我媽用薄瘦的手輕輕拍著她肩上的紗布,皺緊了臉,一邊欷歔著一邊用力點頭,好像她的委屈她全知道。她們的親熱連她媽都有些嫉妒,她媽說她,“這是幹什麽?親家母才來,你就抱著人家哭?”


    馮麗一邊治傷一邊保胎。為了保胎她吃夠了苦,治傷要舒筋活絡,而保胎卻正好相反,怕的就是舒筋活絡。她對我媽說:“我一定要保住,我不會跟他離的,我是離過婚的呀。”她的話說得很混亂,但我媽聽得懂,我媽附和著說:“保住,不離。”


    洪廣義也聽說了這件事,他沒到醫院去看馮麗,而是跑到歌廳裏聽了一晚上的歌。聽了歌之後他把我約到綠茗茶樓,一見我就說:“我聽了餘小惠唱歌。”我不知道他什麽意思,沒接他的話,隻是看著他。他忽然嘆了一口氣,說:“後院起火這種事,按理說是越少越好,可我也不好說什麽,我明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我點點頭,也嘆一口氣。他想了想問我:“老婆沒什麽事吧?”我又點點頭。他說:“沒事就好。”


    他又問我:“你打算離嗎?”


    我看了他一會兒,搖搖頭,“我說不出口。”


    他說:“那你還是想離的。為什麽呢?是因為她嗎?”我知道他指的是餘小惠。我又搖搖頭。他說:“不為她?那我就猜不透你了,你還留她在這兒幹什麽呢?下不了決心?”我還是搖頭。我把臉皺起來,說:“這不是下不下決心的事,我說不清,反正也不影響生意,能幫她一下就幫一下吧,再說我也欠她的。”洪廣義也搖頭,說:“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種事不能說誰欠誰的。”我說:“話不能這麽說。”他說:“那怎麽說?就是欠你也總不能欠她一輩子吧?這世上還有一輩子還不清的債?”我轉著手裏的茶杯,看著杯子裏的茶葉沉沉浮浮,說:“弄不好就是一輩子的事。”


    洪廣義嘆道:“你呀,還是書生氣十足呀。”


    我苦笑著說:“我哪裏還有書生氣?哪有我這樣書生?”


    最後洪廣義又舉他和娟子的例子,事情過去了這麽久,這是他頭一次跟我說這件事,言語上還在怪娟子,說她不幹脆,不應該跟他糾纏。他認為這種事就是這樣,一刀劈下去,斷了就斷了,拖泥帶水是要吃虧的。我覺得他的例子對我不合適,但我沒吭聲。洪廣義便搖著頭說:“你自己認定的事,我也不好怎麽勸你,不勸啦,你自己看著辦吧,但前提是要把綠島辦好。”我點了點頭。我說:“放心吧,這個我懂。”洪廣義說:“懂就好,我怕你不懂。”


    馮麗轉到中西醫結合醫院去了,這家醫院將治傷和保胎的矛盾統一得比較好,幫馮麗把胎保住了。我對馮麗的做法感到納悶,她既然不理我,幹嗎非要千辛萬苦地把胎保住呢?保住幹什麽?女人真是說不清。


    馮麗住院期間,她的生意主要靠她那幾個夥計。那個叫蘿蔔的年輕人三天兩頭的會到醫院裏來一次,把店裏的生意說給她聽,有時候還會把帳本帶來。我碰到過蘿蔔好幾次,蘿蔔總是對我笑一笑,他看起來像個農村的高中生,瘦精精的,手指上的骨節像樹疙瘩。蘿蔔來了馮麗很高興,蘿蔔一走她就把臉冷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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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看我的臉》第二十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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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這時候開始,馮麗的臉就一直這樣冷著。她在我麵前變成了一塊冰。她的臉是冰,眉眼是冰,全身上下都是冰,隻要靠近她,我就會感到一種冰寒之氣。她再也不看那些報紙,在我麵前不哭不笑不喜不怒。她也不到綠島去了,至於我迴不迴去,她根本不問。我迴去她也不願跟我說話,有時候連眼梢都不掛我一下。睡覺時她盡量靠著床沿,在床上留出大片空地。她捧著越來越大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將屁股挨上去,然後緩緩躺下來。到後來她似乎成了一個肚子,人卻不見了。


    第二天春天,離雨季大約還有個把月的時候,她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對於一個孩子的出生,尤其是自己的孩子的出生,很多人都會表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感動和熱情。但我設有。我不知道自己怎麽迴事。那天我也像別人一樣,在產房門外的走廊上焦急地等著,聽著馮麗痛苦的叫喊聲從門縫裏傳出來,心裏卻亂得很。後來看見孩子也是,剛出生的孩子全身都是紅紅的,皺皮皺腦,像隻赤皮老鼠似的,有一股新鮮的、濕漉漉的腥味,而且腥得刺鼻,我聞著這種味道,心裏忽然感到一種恐慌,還有一些恍惚和茫然。


    生了孩子以後,馮麗臉上不那麽冷了。但我覺得還是沒法靠近她。我也不想靠近她。我感到她現在是冷在心裏。她的心裏已經結了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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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看我的臉》第二十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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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小惠和昏鴉在頭年秋天被抓起來了。他們被抓跟任何人都沒關係,他們是自投羅網。麻紡廠頭天半夜裏被抄了,他們不知道,還往那裏跑,被留守蹲坑的便衣當疑犯抓了。事情發生以後,她爸爸老餘又跑來找我,老頭坐在我那兒哭,哭得非常傷心,老淚縱橫,這麽大年紀了,一點樣子都沒有。我沒法安慰他。我沏了一杯茶給他端過去,他卻躬著身子站起來,抓住我的手用力搖著,把茶都潑掉了,燙得我一隻手通紅。我不好發他的火,忍著氣噓噓地吹那隻紅手。他不管我燙得怎麽樣,也不道歉,他的心思全在他女兒那裏。他說是餘冬叫他來求我的,餘冬告訴他徐總一定有辦法的。他說徐總啊你千萬要幫忙想想辦法呀!隻有你有辦法呀!我說我哪有什麽辦法?他便說徐總啊,這事你可千萬不能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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