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生很快就把文章寫好了,這一迴他的標題是《從勞改犯到總經理——記綠島娛樂城總經理徐陽》,說的是青年畫家徐陽當年如何遭人陷害,如何淪為一名囚犯,又如何自強不息,與命運抗爭,投身商海,經過一番磨礪和拚搏,終於成為一名事業有成的青年企業家。通篇文采斐然,將一名青年企業家的成功之路喧染得曲折坎坷起伏跌宕波瀾壯闊,令人扼腕而嘆又盪氣迴腸。文章末尾還提到他們以前的報導和那次大討論,說由於工作不細緻,無意中對徐陽同誌造成了傷害,為此他們深感遺憾,他們希望徐陽同誌能接受他們的真誠道歉,他們還希望這並不是晚來的道歉。


    在這篇近五千字的文章的右上角,還花了很大篇幅登載我的照片。我坐在一張老闆桌前。桌麵光可鑑人,上麵放著電話、筆筒、文件夾和幾本厚厚的十六開本的精裝書,左角上還有一台電腦;斜後方是一麵陽光燦爛的大玻璃,就近是一棵盆栽的觀葉植物,長得肥綠豐茂。在折過來的牆上掛著幾個大字:自強不息,拚搏進取。我西裝革履,對著鏡頭微笑,顯得溫和謙虛又躊踟滿誌。


    緊接著南城晚報又連載了由江南生執筆的中篇報告文學《徐陽的路》。他們說如今大家都是這個套路,前麵是吆喝一嗓子,接下來才是唱歌。他們把這件事說成“唱歌”。說這樣才有聽眾。說到底《徐陽的路》就是把前麵那篇文章拉寬拉長,從我小時候喜歡用小木炭頭到處畫蘋果樹,到以“優異成績”考入美院學習油畫,畢業後分在群藝館成為一名青年畫家,曾經有過哪些作品,參加過哪些展出,後因畫裸體模特兒遭人陷害,背上了流氓名聲……江南生是這樣開頭的,“在三十二年前的一個潮濕的雨夜裏,一個新生命在南城一條叫扁擔巷的小巷子裏呱呱墜地,雨夜是不是一種暗示呢?暗示他命運多舛風雨泥濘?然而孩子的媽媽,一位堅強的母親,她不相信命運,她給孩子取了一個充滿陽光的名字:徐陽。”可見江南生真是一個文章高手,把我媽也扯進來了。我媽給我取名時真有這樣的意思嗎?隻有天知道。結尾時他說:“風風雨雨他都走過來了,如今他的路上充滿陽光,這個寄寓了母親深厚期望的名字最終預示了一個光明的未來。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徐陽的路上,將永遠是燦爛的陽光。”這條“路”連載了半個多月,一天登一點,反正就是要一點一點地勾起人們對幾年前的徐陽的記憶,又將幾年前的流氓徐陽置換成今天綠島娛樂城的總經理徐陽。


    與此同時,其他幾家報紙也發表了類似的文章。洪廣義的錢沒有白花,他們的“歌”唱得太好了,太響亮了,洪廣義的目的達到了。我又一次揚名南城。不少從前的熟人,包括勉強算得上朋友的人都打電話來,他們一麵祝賀我的成功,一麵唏噓感嘆,說讀了你的事跡--居然是事跡了--非常感動;還有陌生人也打電話來(他們怎麽這麽相信報紙呢),有個傢夥說要用我的事跡教育他兒子,要他兒子向我學習。我問他學我什麽?他說自強不息呀,拚搏進取呀!


    我曾在那兒服過刑的長湖農場不僅打來電話,還派來一位副場長和辦公室主任,專程請我去給那些正在服刑的犯人作報告,他們說你的事跡感人至深,對犯人們的改造具有相當深刻的意義,他們需要看到希望,看到榜樣,徐總你就是他們的榜樣啊。我婉拒了他們,我說謝謝你們當年對我的改造,否則我就沒有今天;但是我不能去作這個報告,因為我思想上的改造還很不徹底,還需要不斷地進行自我改造。他們說你真謙虛。我說像我這樣的人隻能謙虛。我請他們吃飯,又請他們蒸桑拿。對於蒸桑拿他們有點猶豫,說這不好吧?我說你們改造犯人那麽辛苦,蒸蒸桑拿是應該的。我交待桑拿房把他們分開來蒸,免得他們在按摩小姐麵前不好意思。他們走時我送到大門口,我說有空就來蒸蒸吧,有那麽多犯人等著你們改造,身體要緊哪,你們的身體不是你們自己的啊。他們感動地說,徐總你真是我們農場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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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看我的臉》第十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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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曾經關押過我的聯防辦都給我打電話,我一聽就是那個中年警察的聲音。過去了這麽多年,我還能記得他的聲音。中年警察用他的陰鬱的聲音說,徐總啊你不會記恨吧?不會攔著不讓我們進你的娛樂城吧?我說怎麽會呢?不會。他哈哈地笑著說,要說也是,不是我們你哪有今天呢?我說就是,我應該謝謝你們,謝謝啊!


    真正讓我有些感動是老胡的電話,老胡顯得很快樂,他說報紙我都看了,你翻過身來了,我很高興,我真高興啊。但他馬上又罵我,說我這些年一點音信都沒有,真不夠朋友。他說話噝兒噝兒地響。雖然是在電話裏,但我就像看見了他似的,皺著滿臉彎彎曲曲的笑紋,張著一張落了幾顆牙的嘴。我的眼睛發潮。我說你的嘴漏風啦?他哈哈地笑著說,要完蛋了,牙齒都快掉光了!


    有一天瘦高個劉昆也來了個電話。他說:“徐總我想見見你。”我說:“你是誰?”他說:“劉昆哪,你不記得了嗎?”我說:“記起來了,你來吧。”


    大約半個小時不到,劉昆就來了,見到我不由分說地扇了自己一通耳光,說是給我解氣。我說:“解什麽氣呢?我們不是還做過生意嗎?”他紅著臉罵自己有眼無珠,把臉送到我麵前,要我幫他把眼珠子摳掉。他說:“我自己下不了手,徐總你幫我把它摳出來,我拿去餵狗。”我說:“我怎麽能摳你的眼珠子呢,你想幹什麽就直說吧。”他像女人一樣忸怩了半天,才說:“我真說不出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還有點用?以前我還當過先進工作者,在我家裏你也見過我的獎狀,你看……我能不能在你這裏做點什麽?”我看著他的被自己扇得鮮紅的瘦臉,點點頭說:“好吧。”我讓他負責娛樂城的保安工作。我說:“為這麽一點事,你扇自己幹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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