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得地方安身,姑奶奶,姑奶奶!”


    找事的話他不敢再提了。他隻是想來求他們給他住幾天,哪怕狗窠裏都好。他為了他家姑奶奶的事——竟得罪了唐老二。他給攆了出來。


    “住在這塊!”溫嫂子大聲插進來。“你是什麽東西!——住在這塊!”


    丁壽鬆霎著眼睛——擠出了淚水。這下子他連借鋪的事都不敢再想,隻求借幾個盤纏迴鄉裏去。


    “挨餓也到迴鄉下去挨。姑奶奶,做做好事放我走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那位姑奶奶沒了主意。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於是退了下去。


    “溫嫂子”,她輕輕地叫。 “要不要給他點個錢嗄,照規矩是——”


    “暖唷餵你真是!給錢哩,還!”


    芳姑太用手慢慢抹著衣襟,手指慢慢撚著。她老遠地想了開去,不出聲地噓了一口氣,看見打牌的人已經一個個迴了進來,笑著說著話,她就仿佛從他們身上得到什麽的樣子,用試探的聲調跟溫嫂子商量了一下:


    “唉,其實就是這個樣子,你看呢?……有點個可憐。……”


    她掏出了三塊錢,帶著怕溫嫂子不贊成的神氣交給溫嫂子。那個吃了一驚,可也接過來塞進衣袋,還瞧見她手在衣裳裏麵不安地動著。


    “走!”溫嫂子把發著暈的丁壽鬆一推。“這是你家姑奶奶給你的五角大洋!”


    “不過我——怎麽夠呢。求姑奶奶再——再——”


    “滾你的臭蛋!好玩哩!——人家布施你,你倒講起價來!”


    丁壽鬆哆索著腿子走了兩步,他覺得還有一線希望。芳姑太心很軟,做事沒主意:他怎麽不當麵去苦求一下呢。並且她一有機會就要替祝壽子積點福的。於是他站住,暫時可還不迴過臉去:他知道溫嫂子在他背後瞧著他,他隻嘟噥著:


    “我到姑奶奶那塊去謝一謝……”


    “滾你的哦!還謝哩!——姑奶奶喜歡你得很哩!還不走!滾!真不曉得你娘造了什麽孽,唉!”


    那位客人愣在那裏瞧著她,莫明其妙地動了一動:好像是想要走,又好像要招唿別人一句什麽。時間仿佛已經停在這裏沒往前進,要等他打算好下一分鍾下一秒鍾他怎麽辦——才再走下去。


    “五角大洋……五角大洋……”他喃喃地說。


    就這麽迴家鄉去啊?念頭一觸到了他家鄉,就似乎想到了一條蛇,身子打一陣戰。他想不透,什麽事都想不透:這一切總有個什麽東西在那裏搗鬼,所有的蹩扭都是它弄出來的。


    “怎麽的呢,怎麽的呢?……這是我的命不好。”


    可是他決定迴家:他能夠走的隻有這麽一條路。他現在忽然有種溫暖的感覺在心裏烘著。他恨不得叫起來——“迴鄉裏去,迴鄉裏去!”唉,真是的!鄉裏!他再也不去想到它那種窮勁兒,不去想土匪,不去想餓得逃荒的那些日子: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故意不去提她,還是真的想不到。他隻是模裏模糊覺到了青草的氣息,家裏那條狗的親熱叫聲:隻要吸吸鼻子,還聞得出肥肥的粽葉香,聞得出他那本帳簿的油膩味兒。


    他轉身走的時候,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迴去。……餓也要在家鄉餓死。……幾點鍾有船呢?……”


    要是今天沒有船了——晚上到哪塊去歇呢,身上隻有這幾毛錢!


    他迴頭瞟了一眼,好像他有什麽東西丟失在後麵。


    溫嫂子站在那裏,看著他走到了外麵院子。他仿佛什麽也沒瞧見,什麽也沒聽見,那些女客男客的談聲笑聲都織成了一片——嗡嗡地響著,叫他覺著自己好像在一艘小火輪裏麵。地也在那裏盪著,分明是在水上漂著的。


    如今有一些實實在在的情景——他得好好地去設想一下。他步子放得更加慢起來。


    像他這麽一個丁壽鬆,特為到城裏來謀財路,迴去不帶一點東西麽?那些個泥腿子準沒句好話:


    “嗯,鬆大爺不過跟我們一個樣子:到城裏去了快半年,還是挾了老包袱家來!”


    “他告了半塊錢幫才走得動的哩。一向看我們不起——如今夾著個尾巴家來,看他還作威作福!”


    “該斫的傢夥!擋炮子子的!”丁壽鬆嘶嘶地罵,好像對麵真有幾個泥腿子似的,左手不知不覺把包袱挾緊了些。


    正在這時候——響起了一種很熟的腳步子。他趕緊讓開,還轉開了臉。


    那是唐十爺跟二少爺。那個對頭!——什麽都是他鬧出來的!不過別人隻瞟了丁壽鬆一眼,就怕引起正麵衝突的樣子——裝做沒看見地走了過去。


    跟手就是老太爺打他自己書房裏衝出來:


    “我的眼鏡呢,我的眼鏡呢?”他對前麵叔侄倆招了招手,“呃,呃!”一下子就發覺他叫錯了人——“哦,唔。”於是一麵東看看西看看找尋著,一麵到裏麵廳子裏去。


    “老太爺書房也沒有關,也沒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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