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對我不起,你太對我不起!哼,這未免太無情了,太可怕了!你好,你好!你——嗯!”


    “怎麽呢,我……”


    “好好好,你走罷你走罷。你現在就走,不必住在我家裏。”


    那個的身子矮了一截,漸漸彎了起來,好像竹篾子在火上烤著似的。他哭喪著腔調:


    “二少爺……二少爺……”


    二少爺一抽身就退了一步,大叫道:


    “來人!來人!……桂九,桂九!……韓福!……”


    廳上的電燈一下子亮了。許多人奔了出來。連大太太跟五二子也一拐一拐地趕到了門口,她們用種看把戲的派頭往這邊看著。五二子還有點忍不住要笑的樣子,好像她早就知道會演出一套什麽來。


    直到那個丁壽鬆帶著包袱著給趕了出去,唐啟昆才消了氣。


    那位客人從春天一直到現在初秋,把夾袍夾襖什麽的全打在包袱裏,那塊灰黃的布單就裹不住,散了下來。他正要撿起來重新打包,二少爺可一把搶了他的——往外麵路上一摔。接著使勁一推。叫老陳關了大門上了鎖。他把鑰匙裝到了自己口袋裏。


    “再也不許他上門!哪個要是放他進來——就是通賊!辦!”


    “什麽事嗄?什麽事嗄?”大太太跟他走到她房裏去。“他倒著實肯替你出力哩——你發他這個脾氣……”


    五二子在後麵裝了個鬼臉,好像是在向對麵的誰打眼色——“爹爹少了個幫手!”忽然發見爹爹瞟了她一眼,她趕緊沉著臉,吸了一下鼻子。


    看來今晚上爹爹一定有話談。她雖然給大人們逼著上了床,可是還睜著眼睛,一麵小心地唿吸著——不叫放出點聲音。


    鍾擺老是不快不慢地在那裏搖,顯然很冷靜的樣子。外麵有時候咭咭咭的,仔細一聽——可又沒有響聲。不知道到底是老媽子們在那裏搗鬼,還是蟲子叫。於是五二子腦袋從枕上抬起一會兒又放下去,接著又側著耳朵注意一下。她很想要知道那鬼頭鬼腦的聲音是怎麽迴事,可是她捨不得丟了隔壁的密談。


    爹爹的嘴裏好像銜著什麽似的,聽去總有含糊。他跟大太太在那裏計議那樁大事:他們要把家裏的骨董字畫運出去——藏到一個妥當地方。


    “這個樣子我們才不吃虧,”他壓著嗓子。 “我這個——都是為你打算:我呢我自己不在乎這個。”


    大太太把聲音略為提高點兒:


    “當然哦。不管為哪個,這些個總不能分給她:這是我們唐家祖上傳下來的。可憐我辛辛苦苦收好,搬好,花了那些個心血——什麽事要分一半給那麽寡婦嗄。她孝順啊?”


    不過做兒子的可想得老到些。他認為一點都不給——可也招別人閑話。他主張揀幾十件不相幹的來上帳,照這一筆帳對分。這裏他毅然決然站了起來:


    “這樣子塞住他們的嘴,免得麻煩。不然的話——我倒不要緊。你年紀這麽大了為什麽叫你來嘔這個閑氣呢。我是——我一定要替你想得周全點個。藏也要藏個靠得住的地方。”


    那個盯著他的臉。沉默了十來秒鍾,她這才試探著問:


    “你想藏到哪塊嗄?”


    二少爺在那塊想著,低著腦袋瞧著自己的腳,對不時飛一眼過去偷瞟母親。他嘴唇動幾動,搔了搔頭皮。末了還是——


    “娘你看呢?”


    “我說——”大太太顯見得早就有了主意,“隻有藏到大舅家裏去。”


    於是這兩個都閉了會兒嘴。唐啟昆很為難地瞧瞧大太太,覺得這件事還得仔細想一想。他用手指在鬍子上擦擦,那種毛茸茸的感覺很有點舒服。隨後右手呆滯滯地放到了大腿上,仿佛拿著了十來斤的重東西似的。他這才抬起臉來點點頭,他說:這個辦法很對。


    真是的。他也知道大舅舅是個好人。那位老人家隻是對他有過一點附會:罵他混帳,罵他沒出息,還勸大太太別相信這個兒子,硬指這個兒子將來總有一天會逼死她。不過他這個做外甥的不見怪:大舅舅太爽直,並且有許多情形還沒有曉得。這位老人家的確靠得住,總是處處替大太太打算。然而——這裏唐啟昆把字音拖長著——然而大舅舅近幾年家境也不好,這就講不定會要——


    “要是萬一錢不湊手,賣點個,那——那——”他舌子發了麻。“大舅舅又住在北門外,太近了。這給人家曉得了又是不得了。”


    “你說藏在哪塊呢?”


    “我看——我看——運到省城裏去倒妥當。”


    “省城裏!”


    “呃,娘!”他苦痛地擺手。“你又多心,你又多心!省城裏……”


    突然——大太太臉上那些皺紋全都扯動起來。她跳起來舞著手嚷著,叫人一下子不敢相信她有這麽大年紀。


    “你殺掉我罷,你殺掉我罷!——你巴不得我死,免得多吃你一份飯!……反正什麽東西都是你的!我這個老太婆就活該窮死餓死!你殺掉我,殺掉我!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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