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爺放心:別的事不敢保,這件事倒容易。我跟何六爺是——是——我跟他早就認得的。”


    “早就認得?他辦厘金的時候啊?”


    “不是的。在船上。在船上我跟他——我跟他——”


    丁壽鬆生怕一個不留神會漏出什麽話來,頓了會兒他就改了口:


    “他跟我搭朋友。”


    唐啟昆“唔”了一聲。伸出舌尖來舔舔嘴上的鬍子,有種軟綿綿的感覺。他覺得什麽事都很順利,仿佛一離開了省城,所有的蹩扭就都給撇到那邊岸上,讓他轉了氣運。這裏他挺了挺腰板,拿個食指在紅木桌上畫著,動手跟丁壽鬆談開了。他告訴他做人的道理:對自己的人要忠心,可是對別人要懂得人情世故。他拿門房老陳做了個例子:唵,你別看他三輩子沒得兩句話說,做事倒著實有分寸。他替東家擔憂,也替東家掙麵子,掙好處。二少爺的對頭也就是他的對頭。


    “這就是忠,”二少爺用力地說,吐出最後一個字之後還抿了抿嘴。“忠孝總是做人頂要緊的東西。比如——大太太辛辛苦苦養了我,我怎麽能夠不報答她,你想想我怎麽能夠?忠跟這個孝,道理還是一個樣子。一個人存心忠孝就一定有好報:好運氣來了你擋都擋它不住。唵,是這樣子的。我啊——我是——呃,你來看我占的這個牙牌數。……”


    丁壽鬆捧寶物似地捧起那本書來——挨近了那盞電燈。眼睛可給燈光耀得很難受的樣子老霎著,在第一句上麵停下了分把鍾,這才慢吞吞地移往第二句。他幾乎用了全身的精力來幹這一手,怕一個不留神就會叫那些字句逃開去。嘴唇不住地掀動著,連漏出了唾涎都沒在意:


    “中—一平。……上——中。……上——上。……二少爺好福氣,二少爺!……”


    那下麵寫著這麽四句話。


    “八九元功已有基,頻添火候莫差池。待看十二重樓透,便是丹成鶴到時。”


    他雖然不明白這裏麵到底含著怎麽個意思,可是他也知道他該怎麽下斷語:


    “了不得,了不得,二少爺!好心總有好報,這個——這個——八九元功——真是的!要不是二少爺的孝心——唉,真是的!你看看瞧!——十二重樓……別人哪塊有嗄。你老人家一定會——一定會——唉,了不得,二少爺!”


    二少爺莊嚴著臉色,食指翹了幾翹:


    “下麵還有,下麵還有。”


    “是的,是的。……解曰!‘雲布滿山低……’真是的!真是菩薩保佑……”


    他把他所知道的贊語全部拿了出來,好像這些韻語是二少爺寫的。一麵他感到身上有一股熱氣在滾著,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也許因為看著二少爺要走好運了,可是也說不定是因為二少爺待他太好。


    “有了苗頭,有了苗頭,”他對自己說,唉,真是的!他得上勁點兒。二少爺要是轉了運——一定撇不開他丁壽鬆。


    可是二少爺這時候有一個怪想頭:事情太順利了他就有點耽心,他抽了一口煙想:


    “別的方麵呢?”


    他似乎覺得世界上的好氣運有一定的限量:這件事太容易了,那件事也許會簡直辦不通。他緊緊咬著菸嘴子,想到了丁家裏的人,說不定蹩扭就出在那一邊。要是文侃一迴來就跟他抓破臉子幹一傢夥——那——


    “不會!”他自己迴答。


    現在他正像打過一個勝仗的將軍,要再克服敵人的話—一他挺有把握。他可以試試看——瞧著罷。他兩隻手洗起牌來,並且很沉著地對丁壽鬆翹翹下巴:


    “你到那塊坐下子,我還要問一樁事。”


    拿起那本《牙牌神數》來的時候,他一臉的不願意,跟小孩子端一碗苦藥來一樣。這迴第二第三付都隻有三四開——兩個下下!這麽著一開頭就是:


    “小心謹慎,不可妄想!”


    什麽!嗨,真該死!那四句也簡直莫明其妙!——


    “手持利劍剸犀兇,迎刃而解差可喜。自檜以下無譏焉,其餘不足觀也已。”


    他怕丁壽鬆瞧見,趕緊把牌一推,合上那本書。偷瞟了別人一眼,一麵他解釋著:


    “剛才我沒有誠心。不誠心——當然不靈。”


    這就把紙菸弄熄,移正了身子,用手在額頭上抹了幾抹。洗牌的兩隻手也小心在意地動著,叫人想到這付骨牌是玻璃做的。到第二付他就有點著急:總想多湊幾開,可是找來找去隻有一付“二三靠六”。他瞟了丁壽鬆一眼,沒聲沒息的念:中平,下下,中平。這迴又不見得好。他躊躇著:要不要看一看。


    結果他把書翻開——找了出來:


    “語言無味,麵目可憎。若問居心,卑鄙尤甚。”


    那個丁壽鬆可熱心地起了身,笑嘻嘻的:


    “二少爺占的一定好。……這迴是什麽?”


    邊說邊把臉子往二少爺這邊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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