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大方了,那個時候。”


    接著他又埋怨自己:


    “老想著這些個做什麽呢,如今!”


    如今——他忽然記起了一件什麽禍害。五成著急,五成懊悔——把胸口塞得滿滿的,他覺得他用錢的手太鬆。他怎麽也得節省一下,他怎麽也得弄一筆錢來對付端午。於是他重新又跟十爺談到那些正經事。


    “何雲蓀那傢夥狡猾得很。就是跟我談成了——也是遠水救不得近火。華幼亭那塊一定要請你想下子法子哩。十爺,十爺,嗯?你不做保他是不放心的。”


    十爺隻嘆著氣,迴答了這樣的話:


    “好罷,我去試試看罷。不過我的景況也是!——上迴子代你還了那筆錢——我真我真——唉!”


    唐啟昆用牙齒輕輕地刮著舌子。他感到貼了本似的,怪自己不該對十爺太恭敬。他憑他在官場裏混過一時的經驗,知道他實在做錯了點兒事。嗯,一個人客氣不得。你越對他多禮,他越不買帳。你一大聲大氣的,他倒乖乖地依順起來了。


    晚上跟母親談起十爺的時候,他這就用了批評屬員的那種氣派,拿手掌很很地拍著桌沿:


    “真該死!十爺這個樣子真不成話,真不成話!”


    “怎幹,怎幹?”大太太全身都來了勁,湊過臉去逼緊著嗓子。“他又出了什麽玩意頭啊?”


    兒子右手著急地搖了一搖——“不是!”又去敲他的桌沿:


    “十爺太對我不起,十爺太對我不起!”


    五二子正在那裏寫仿。那支“小大由之”的筆尖一給搬到紙上,她舌尖就頂出到嘴角裏,大人們的話她似乎全沒聽到。隻有在蘸墨的時候——拖筆拖得很久,光閃閃的眼珠很快地轉動著瞟她爹幾下。


    那兩母子在那裏奇怪著:怎麽連十老爺都不肯幫忙。大太太疑心到十太太:


    “說不定是十娘搗的鬼。”


    “十太太說爹爹不好,”五二子把筆臨空著,臉子稍為側過點兒來。“十太太說——嗯,嗯,‘我們家那位二少爺呀——’嗯,嗯,‘沒有一句話靠得住的’。十太太說我們花了他家好多少錢。”


    祖母眼睛看著爹爹一直沒動,這裏把嘴唇一縮:


    “你望望瞧!”


    唐二少爺可滿不在乎,有點嫌五二子多嘴似的:


    “我曉得。”


    他隻著急錢的事:要不攪什麽五六千塊來——那簡直不得了。他想要請母親再切切實實跟十爺談一下。十爺向來承她老人家的照顧。向來怕她。聽她的話的。瞧著做娘的還盯著他,眼睛霎呀霎的,他知道她這還沒打定主意。他決計要把他娘兒倆中間一點小事先說一說妥當。


    “我其實是為的娘:去年子公上當了你的首飾——不贖不行。十爺隻當是我為私:他不懂得我,糊塗嘛。你去跟他談下子才談得通哩。”


    大太太看看五二子,五二子可滿不在乎地蘸著她的筆,她肚子裏許多心思不叫放到臉上來。那些首飾——她一直替祖母耽心著:照爹爹這樣子花錢法,這筆家私怎麽也贖不迴的。


    “怎麽爹爹要用這許多錢嗄,一吃起飯來就是十幾塊。”


    以前祖母在半夜裏把五二子喊醒來——跟她談過:將來她老人家這份私房準是這位孫女兒的。


    “往後就是你的陪嫁。”


    孫小姐可把臉子鑽進了被窩裏,叫大太太瞧著這臊勁兒非常得意。於是祖孫倆小聲兒計算起來:在外麵放著債的一共有五千多,存在鹹隆錢莊的有三千。這些數目連爹爹都不知道,都是舅公公經手拿去生利的,家裏人知道的隻是這些首飾。


    “並不是我連你爹爹都要瞞。”大太太說。“的確是的,不能讓他曉得。你看,這些個首飾不是給他當掉了啊?幸虧老太太給我的那一箱——你爹爹不曉得。”


    這孩子雖然打了個嗬欠,可是一點睡意也沒有:


    “不能讓爹爹曉得。一到了他手裏就沒得玩的了。”


    可是今兒個——“不贖不行”。這句話也在她們耳邊響著,還感得到他嘴裏嗬出來的熱氣。


    老年人嘆了一口氣,似乎覺得自己把兒子逼得太厲害——有點兒不大忍心,又好像眈心著許久的事一下子解決了,叫她鬆了鬆勁。


    二少爺一走出房門,五二子就放下筆,到房門口張張外麵有什麽人沒有,悄悄地跑到大太太身邊。


    “爹爹那句話靠不靠得住呢?”


    “贖總要贖的哎,”祖母很信得過的樣子。


    孫女兒嘴角往下一彎,埋怨地斜了大太太一眼:


    “嗯!”


    這一手——她老人家可沒想到。她等著這孩子的下文,眼睛四周的肉都皺得堆起來,好像對著了刺眼的陽光。腦子裏忽然閃了一下那種不吉利的感覺:她希望啟昆這迴不至於哄她,雖然他在她跟前向來沒一句話做到了的。


    她不願意想到這上麵去,也不願意對五二子提起。要不然——她就會覺得自己空蕩蕩的抓不到邊,會覺得這世界太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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