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娘大概常常在吃上麵花了許多錢:鈔票一到她手裏就呆不住。日子越過越困難。可是他點起了一支煙,苦著臉勸十爺別消極。


    “身體總是要緊的。我看你氣色不大好。”


    “是嗄。”


    “你可頭昏啊?”二少爺趕緊吐了一口煙問。


    那個想了一想。右手貼著額頭,又摸摸太陽穴,他覺得腦袋的確有點重甸甸的。


    “嗯,昏哩,”唐季樵失望地倒到了藤靠椅上。他嘆著氣,傷心地瞧著榔頭。


    唉,真是毫無意思!要是他死了——這些孩子怎麽過呢?


    可是二少爺仍舊用那個老姿勢抽著煙。他那付不動神色的派頭一叫人相信他的辦法沒有錯兒。


    “煙倒是收斂的,”他說。 “十爺你怎麽不抽抽看。一天抽個一兩迴,熬點個好膏子。煙館子裏沒得好東西,天天跑去也不方便。在家裏那就——唔,這個東西不能斷,天天吃點個才有效。”


    他打量著十爺那張瘦臉,那付有點駝的身坯,他鼻邊勾起了兩條皺紋——看來他是心裏有什麽耽憂的事,可又不好說出來。他隻是往好的方麵談:他一個同學自從抽上了那個,氣痛病就沒影子了,還發了胖。 卜老先生那個癆病呢,也是的。於是他起勁地把臉轉向著十爺,耐心耐意敘述著卜老先生醫好癆病的經過。十爺雖然也知道這些事,可是未必像他這麽詳細。


    十爺怕把事情看得太樂觀,過後就會叫自己失望。他輕輕地問:


    “老卜不是吃童便吃好的麽?”


    “暖!”二少爺叫。 “我是曉得的,我!——我差不多親眼望見的。童不童便不相幹,他是多年痼疾。我是明白的:他全靠這個,這個——”


    他拿大拇指鬥在嘴邊,小指翹著動了幾動。


    “唉,原是的,”他閉了會兒嘴,又搖搖頭自言自語著。“什麽事都要你自己煩神,不滋補滋補怎麽得了嗄!反正大家都不得過。你還比我好點個哩。我是——我真著急。娘老了,大嫂守了這麽多年寡,我總要叫她過得舒服點個。家裏頭的開銷——唉,我不能夠刻苦她們。……呃,真的,何老六那個——怎麽不成呢?”


    “他說他不想買田。”


    “不想買田?”——他盯著十爺的臉,好像怕這位長輩跟何老六有什麽鬼算盤。


    十爺可看著榔頭。時不時用手摸摸那孩子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他自己皮膚有點發熱。十娘大概在廚房裏斬肉。工工工的連地板都震得發抖,他就覺得那把菜刀似乎一下下正斫著他的腦袋。


    “斬得這樣響做什麽!”他耐不住地叫。 “簡直不得讓我安神!我死了就好了!”


    他左手貼到了胸脯上:他心頭也悶悶的很難受。看看窗子——外麵的雨正織成一片玻璃絲似的簾子,把世界上什麽東西都擋住了。


    不過他仍舊打起精神跟唐啟昆計議了一些正經事。他們猜測著那個何老六到底是什麽用意。那位侄少爺可欠一欠身子去拿煙,趁勢把臉湊近,嗓子低得聽不見:


    “小聲點個,小聲點個!要是十娘聽見了……”


    猶疑地瞅了榔頭一眼,他這才慢吞吞告訴十爺:何雲蓀分明有錢,打算在鄉下置些田產。要不然——他到這塊來做什麽呢?


    那個吃了一驚:什麽,這麽個老朋友也對他撒謊?


    “不會吧,他?”


    可是唐啟昆一連幾天都跟他談這件事。這位侄二少爺總是一兩點鍾光景來,用了同樣的手勢,同樣的語句,叫十爺相信這筆買賣還可以進行。


    “他說不買田,不買田——不過是曉得我困難,要卡住我就是了。”


    “怎麽呢?”


    “他要煞田價,”二少爺把下巴斬鐵截釘地一點。


    唐季樵愣了一會兒。隨後氣忿忿地站起來,踏著很重的步子踱著。他看看他侄兒那張求救似的可憐巴巴的臉子,又想到何雲蓀那張一團喜氣的圓臉—一竟想不到這傢夥這麽厲害。


    “混蛋嘛!”他猛地停住了步子。“他到底是何居心呢,他!人家那個樣子急法子,他倒來卡住人家……我跟他算帳去!我——我——嗯,真沒看出他來!該死該死!我還當他老朋友看!”


    他衝到門口——又突然退了小半步。他叫:


    “打車子!打車子!”


    當侄兒的好容易才勸住了他。二少爺捺著他坐下,一麵切切實實告訴他——一個人做事總動不得肝火。十爺的身體原不大好,要是為子侄的買賣氣出了毛病——那真!唉!


    在叔叔旁邊不放心地看了一兩分鍾,他輕輕地問:


    “現在頭昏啊?”


    “唔,頭昏,”那個拿兩手去捧腦袋。 “嘖,唉,昏得很哩。”


    “我叫你不要動氣的嘛。”


    這天侄少爺請十老爺去到了連九癩子的煙館裏。二少爺把這叫做“補元氣”。他自己也陪著躺在榻上,親手替十爺燒煙。


    “我實在要到省城裏去,這塊事情又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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