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的呢?”二少爺問。 “你們鄉下也攪得這麽糟法子?”


    “是嗄,是嗄,唉!三五十畝的人家——唉,真不得了!一年水一年幹的。還要鬧土匪。”


    “你們那塊也有土匪?”


    “怎麽沒得呢。唉,如今世界好人少,沒得吃的就搶。”


    他還想往下說,可是外麵有腳後跟頓著磚地的響聲。連二少爺也注意地望著門口。他們瞧見那位溫嫂子拎著個紅漆木桶——要打外麵廳子穿過。


    那個女人仍舊是那麽付俏勁兒。太陽穴上貼著頭昏膏藥,眉心裏扭痧扭得一撮紅的。眼睛永遠是那付朦朦朧朧的樣子,還對書房這邊瞅了一眼。她衝著丁壽鬆扭扭脖子打招唿的時候——很俏地笑了笑,露出那排整齊的黑牙齒來。


    二少爺巴望著什麽似地問她:


    “大少奶奶起來了吧?”


    “沒有哩!”——那個看不起地答一句,披披下唇走掉了。


    這叫丁壽鬆嚇了一大跳,連神經也緊張了一下。怎麽,溫嫂子現在伺候大少奶奶,溫嫂子——嗯,奇怪!她竟沒把二少爺瞧在眼裏!怎麽攪的呢,這是……然後他從男女事件上麵去著想:唐老二隻管是個好人,在這方麵可招人說了許多閑話。這迴——說不定是溫嫂子故意賣俏。


    於是他沒那迴事似的,苦著臉又迴到原來的話題。


    唐啟昆想起剛才那迴情形給別人瞧了去,就瞪著眼對著他的客人——看看那個的臉色。可是對方什麽表示都沒有。


    “混蛋!”他暗暗地罵。他不相信那個姓丁的就這麽麻木:越是故意裝做不懂事的樣子,故意不露出什麽神色來,他就覺得他越可惡。


    然而最後他還是答允替那個傢夥設法,並且還問:


    “你有地方住沒有?”


    “哪裏有呢。客棧住不起,我……二少爺賞一個臉,給我……”


    “好好好!你就住在公館裏罷!……小侯!小侯!——打車子!”


    他出門之前還是照著他平素的禮數——到嫂嫂房裏去叫一聲問安,還到母親那裏去告辭。隨後帶上那付茶色平光眼鏡,挾著一個肥泡泡的黑皮包,坐上包車叮叮噹噹地走了。


    隻留下丁壽鬆在大太太房裏拜年。


    這迴丁壽鬆沒多說話:大太太老不停嘴,叫他沒機會開口。他隻應著——“是,是。”他在這裏竟聽到了一些意外的消息:原來他那本家丁文侃的確當了什麽秘書長。唐二少爺的局長位置呢——交卸了!


    他脊背上流過一道冷氣,又流過一道熱氣。他覺得坐著的椅子幌動了起來。


    那位大太太可沒住嘴的意思:想不到一位六十二歲的老太太——還這麽有力氣說話。她把一雙手擱在茶幾邊沿上,看去像是用鹽醃了許多時日的,又幹又白,跟她那張皺巴巴的臉一樣。那兩片薄嘴唇很快地一下子縮緊,一下子掀開,發出嘶嘶嘶的聲音:顯然她那排假牙沒鑲得妥貼,一說起話來就會透風。


    “他們真是希奇巴拉的,”她把腦袋湊過去點兒,仿佛告訴他一件了不起的機密事。“當秘書長有什麽稀奇嗄!——比印花稅分局長還小一品哩。你們二少爺連這個局長都不情願玩,硬辭硬辭才辭掉的。嗯,真的也難怪他。人家當局長賺錢,你們二少爺呢——還賠本。再玩下去—一家裏田都要賣光了哩。……你們二少爺說:做官沒得玩頭。真的你看看嗄:你們二少爺當局長的時候——今兒個縣太爺請酒,明兒個商會請酒,他還嫌煩今年子正月裏初二起,一直到——到——”


    這裏她轉過臉去問她孫女五二子:


    “到十幾啊,那迴子?”


    那個十一歲的五二子正在挑著花。客人進門的時候她打量他一下,又低著頭去做她的事,這時候她就很快地答:


    “到十九。”


    “唔,十九。你看!一直到十九都有人請,他一直沒在家裏吃過一頓安穩飯。……搬到城裏來總是應酬大:人家總要請你們二少爺管管事。早就說要下鄉找管田的說話,總沒得個工夫。鄉下這幾年也真是!……哦,真的,你兩個兒子呢?還好不好?”


    “他們……”


    “你們二少爺啊——辭了局長還是忙。真的。丁文侃那個秘書長——還是你們二少爺幫忙才玩成的哩。你們那個本家,你曉得的,從前五塊十塊的常是來告幫。那迴子我家那個親家太太來借錢,說是——說是——”


    她掀著嘴沒有了聲音,用詢問的眼色看看她孫女。於是五二子微笑著,口齒很清楚地報告了那句話:


    “她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說:‘親家太太哎,做做好事嗄。’……”


    大太太就格格地在嗓子裏笑著,她那孫女用光閃閃的眼睛瞧著客人,愛笑不笑的——似乎表示她從前小時候就認識他,又仿佛要看破他裏麵的心事。


    丁壽鬆可笑得很忸怩,他決不定要不要走出去,肚子裏老反覆著那個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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