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


    穀縣一役,沈拙名震天下,昔日京城的王公貴族盡數喪命於穀縣大火,安氏被兄長安如海親手所殺,這安如海原本指望著斬殺安氏戴罪立功,借此能保住他安家一門,誰知沈拙不為所動,安家大小三十餘口人,就邊三歲稚子也未能逃過一死。


    說來,這本是他們罪有應得,隻可惜了那將近兩萬餘人的禦林軍,因著沈拙炸生,這些將士被生生活埋,此次雖說一舉滅亡了安家把控的流亡朝廷,不過,這一戰實在太過慘烈,穀縣被毀,許多無辜之人牽連至死,朝中不少群臣私下議論沈拙手段毒辣,遠超其父蔣中明,如此之人,恐難成為為君分憂的賢臣。


    且不論外界風風雨雨,那日,沈拙眼睜睜看著顧三娘從城樓跌下,當下三魂去了七魄,連話都不會說了,隻管怔怔的望著摔在地上的顧三娘,既不敢上前,又不敢走開。


    從城樓摔下來的顧三娘,身上筋骨多餘斷裂,況且她早先已身中劇毒,僅剩一口氣吊著,軍醫們束手無策,遠在京城的新皇與蔣家得知此事,派遣禦醫趕來救治,奈何解毒的名藥用了不少,顧三娘卻始終沒有醒來。


    顧三娘奄奄一息,說不得甚麽時候就去了,其中最受煎熬的要數沈拙,他守在顧三娘身邊寸步不離,就怕一個眨眼,他與顧三娘就此天人永隔,再也不得相見。


    沈拙這般自我折磨,不出幾日,就瘦得形銷骨立,好似老了十幾歲,禦哥兒看在眼裏,心中萬分難受,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顧三娘彌留之際,蔣鎮言和吉昌公主帶著小葉子趕到秦縣,小葉子剛進總兵府,就見裏外透著一股喜氣,府裏服侍的婆子丫鬟都在傳言,說是她娘醒了。


    小葉子聽後,又是哭又是笑,她在婆子們的指引下,急急忙忙就去看她娘,落在後麵的吉昌公主見到眾人歡喜,胸口卻是莫名跳個不停,她壓下心裏的不安,抬頭看著蔣鎮言,蔣鎮言沉聲說道:“進去看看。”


    兩人隨際也一同去到顧三娘養病的院子。


    那小葉子進到院裏,正好看到幾個禦醫提著藥箱搖頭往外走,她正要詢問,又看到禦哥兒站在門口默默垂淚,小葉子開口喊了一聲:“禦哥兒。”


    禦哥兒望見許久不見的小葉子,他先是一楞,接著幾步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流淚說道:“娘從城樓上摔下來,還中了毒。”


    這些小葉子早就知道,並且她還知道害她娘的人就是禦哥兒的親眼,原本她也連帶著怨恨禦哥兒,不過,她和禦哥兒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這會子看到禦哥兒跟她一樣焦急,小葉子也就氣不起來了。


    “聽說娘醒了,我們一起去看她。”小葉子拉著禦哥兒就往屋裏走,走到門口時,她望裏看了一眼,腳步立時停下來了。


    昏睡多日的顧三娘醒了,沈拙坐在她的身旁,他緊緊握著顧三娘的手,目不轉睛的看著她,顧三娘也迴望著他,他二人一句話也沒說,卻又像讀得懂彼此的心事似的。


    小葉子和禦哥兒舍不得打攪他們,兩人站在門口不動,靠在軟枕上的顧三娘已經看到小葉子,她衝著兩個孩子招了招手,小葉子和禦哥兒便一起走上前,兩人齊聲喊道:“娘。”


    小葉子剛喊完,又忍不住眼眶含淚,她蹲在顧三娘麵前,問道:“娘,你好些了麽?”


    顧三娘臉色蒼白,就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她體內毒性未解,起初服用解毒丸,還能吊著一口氣,這幾日,越發連解毒丸也不中用了,今日她忽然醒來,禦醫們來看過之後,嘴上不說,內心卻深知,顧三娘這是迴光返照罷了。


    顧三娘眼光在禦哥兒和小葉子身上停留片刻,又左右張望,問道:“虎哥兒呢?”


    禦哥兒連忙讓屋外的婆子們去抱虎哥兒過來,沒過多久,柳五婆抱著虎哥兒進屋,顧三娘抱不動虎哥兒,她握著小哥兒的手,不住的點頭。


    虎哥兒大病初愈,反應有些遲緩,過了半晌,方才認出顧三娘,他張著小手臂要抱,顧三娘心頭一酸,捏了捏他的小手,虛弱的說道:“抱走罷,別把我身上的病過給哥兒了。”


    柳五婆悄悄的擦了一把眼淚,她歲數大,經曆的事也多,顧三娘這會子醒了,想來是撐不住了,她服侍了顧三娘一場,顧三娘待人寬厚,她主仆二人也算是出生入死,如今看著她這副樣子,柳五婆恨不能代她受過。


    顧三娘又看了一眼幾個孩子,她沒有交待多餘的話,隻道:“我很好,你們先出去,我跟你們爹爹說幾句話。”


    小葉子隱約感覺不對勁,她不肯走,想要哭,又怕喪氣,隻得拚命忍住。


    最後,還是柳五婆勸走了小葉子和禦哥兒,一時,屋裏隻剩下顧三娘和沈拙兩人。


    沈拙緊握她的手,另一手理了理她的鬢發,他說:“三娘。”


    剛喊了她的名字,沈拙剩下的話全哽咽在喉間,顧三娘望著他的眼睛,她輕輕喘了幾氣,出聲說道:“阿拙,我恐怕要走了。”


    她的話簡直讓沈拙心如刀割,沈拙雙手緊握成拳,他沙啞的聲音說道:“不許你這麽說。”


    顧三娘搖了搖頭,說道:“阿拙,我走了,你要答應我三件事。”


    沈拙正要說話,顧三娘按住他的手不讓他開口,她自顧自的又說道:“第一,你不能忘了我,每年我的生辰和忌日都要記得想念我。”


    “第二,我怕你太孤單,所以我死後,你要續娶一個女人來陪著你,但是你的眼光一定要看準,她不光要對你好,還要對孩子們好。”


    “第三,禦哥兒和小葉子很聰明,我不擔心這兩個孩子,可憐我的虎哥兒,小小年紀就沒了親娘,又一向體弱多病,你要多偏疼他幾分。”


    說完這話些,顧三娘已累得氣喘籲籲,沈拙悲痛不已,他淚如雨下,抓緊顧三娘的手說道:“不答應,我一個都不答應,不準你離開我。”


    人前的沈拙向來都是淡定從容,此時麵對氣若遊絲的顧三娘,他整個人變得無比慌亂,再不見平日的鎮定。


    顧三娘抬起手想給沈拙擦淚,隻是她兩臂重似千斤,竟是沒有一絲力氣,於是顧三娘隻得深情的望著他,含淚說道:“阿拙,我真舍不得你。”


    說完這句話,仿佛用光了她全部的精力,顧三娘再也說不出話來,她注視著沈拙,緩緩的閉上雙眼。


    沈拙兩眼發直的看著顧三娘,像是癡住似的,屋外守著的人聽到裏麵的動靜,一齊跑了進來,柳五婆跌跌撞撞的跑到顧三娘的床榻前,她一摸她的身子,痛哭道:“大奶奶,你怎麽就去了?”


    小葉子不管不顧,她撲過去趴在顧三娘的身上,哭喊道:“娘,你快醒醒!”


    禦哥兒也跪在她的床榻前,兩個孩子放聲大哭,隨後進來的吉昌公主看到眼前的情形,不禁落下淚來,頓時,屋裏屋外一片哭聲。


    就在這時,沈拙站起身,他臉色陰沉,朝著蔣鎮說道:“你速速去給我備一輛馬車。”


    蔣鎮見他要在這時外出,問道:“你要去哪裏?”


    沈拙目光深沉,他堅定的說道:“三娘還沒死,我帶她去找師父。”


    柳五婆到底是個老人,她摸到顧三娘胸口就剩一口熱氣了,心知自家大爺怕是受不住刺激,一時魔怔了,便哭著說道:“大爺,萬萬不能,大奶奶走了,你就讓她安心體麵的走罷。”


    小葉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至今不敢相信她娘已經死了,聽到沈拙要帶走顧三娘,也嚇得哭道:“爹,你別帶走娘。”


    沈拙全然不理她們的話,他站在小葉子麵前,冷靜的說道:“你和禦哥兒好好照顧弟弟,我一定會醫治好你娘的。”


    此前,吉昌公主已招來禦醫詢問,那些人都道顧三娘中毒太深,大羅神仙也救不迴來,然而沈拙誰的話也聽不進,執意要在這個時候帶顧三娘走,蔣鎮見此,便打發下人去準備馬車。


    沈拙像是瘋了,可他跟家人交待事情時又條理清晰,眾人都有些糊塗,也不知他究竟是好是壞,不到片刻的工夫,外頭的馬車已經備下,裏頭還特意安置成軟臥,沈拙二話不說,隻將顧三娘略微收拾一下,就把她抱進馬車裏安放好。


    柳五婆看著自家兩個主子,一個死了,一個癡了,哭哭啼啼的抹著眼淚:“大爺,你這是要將大奶奶帶去哪兒呀?”


    小葉子和禦哥兒看到這樣的沈拙,實在是有些怕了,兩個孩子哭得好不可憐,嘴裏求著沈拙,可是沈拙一意孤行,竟是誰也勸不住。


    所有家人,隻有蔣鎮言最為沉著,他這迴護送吉昌公主和小葉子來到秦縣,一則是要接管軍中的將士,二則他帶來皇上的旨意,要傳沈拙入京。不過,眼下顧氏新喪,沈拙理智盡失,就算皇上給他再多封賞,隻怕他也是無動於衷,是蔣鎮言甚麽都沒提。


    “你幾時迴來?”蔣鎮言問道。


    “等她好了,我自然就迴來了。”沈拙說完這句話,又看了一眼抽泣的孩子們,他對蔣鎮說道:“這幾個孩子,就托你們替我照料了。”


    禦哥兒眼巴巴的喊道:“爹,你不要走——”


    他心內直覺,娘沒了,爹又要走,說不定他再也不會迴來了,沈拙一語不發,他跳上馬車,趕著車就往前走了,小葉子和禦哥兒追著馬車,那馬車竟是頭也不迴,一路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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