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車行了大半日,終於在一個山腳停下來,白雲觀建在山腰,彼時雨勢稍歇,隻因驢車不得上山,他三人隻得下車,徒步走路上去。

    雨路泥濘不堪,沈拙攙扶著顧三娘母女二人下來後,便一手牽住一個,當著小葉子的麵前,顧三娘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識的掙紮幾下,可那沈拙握得很緊,竟是掙脫不得,顧三娘臊紅了臉,輕瞪了她一眼,說道:“你鬆手。”

    沈拙扭頭看著她,說道:“這泥地又濕又滑,你非得摔一身泥水才好看呢。”

    顧三娘不敢去看小葉子,她低聲說道:“我腳下穩著呢,你替我顧著小葉子,我自己走。”

    沈拙見顧三娘這般堅持,不禁搖了兩下頭,他環顧四周,撿了一根樹枝遞給顧三娘,顧三娘默默接了過來,沈拙拉著小葉子,另一手提著籃子,率先往著山上走去,落在後麵的顧三娘注視著沈拙和小葉子的背影,駐著樹枝緊跟在他們的身後。

    上山的路,誰也沒有多話,走了一頓飯的工夫,就見一角飛簷從綠蔭之間露了出來,再略走幾步,一座清淨莊嚴的道觀現於眼前,那道觀上方懸掛著一塊匾牌,書寫著‘白雲觀’三字,左右兩邊有一副對聯,分別寫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沈拙嘴裏念了一遍,隨際一笑,便領著顧三娘和小葉子上前。

    此時,道觀大門半掩著,沈拙扣響山門,不多時就有一個十多歲的道童兒來應門,他看了他們幾眼,問道:“是城裏來的顧施主罷?”

    “正是。”顧三娘連忙答道。

    今日雨天,道觀裏沒甚麽香客,隻有早先顧三娘定了來打醮,這白雲觀不大,攏共也就十幾個道士,整座道觀前麵是道場,後麵是道士們起居的地方,那道童將顧三娘等人引了進來,又說道:“師父雲遊去了,隻有兩位師叔在家,已等了你們大半日呢。”

    說話之時,他們幾人已進了正堂,沈拙和顧三娘先拈香拜了太乙真人像,小葉子也跟在後麵,像模像樣的拜了一拜。

    不到片刻,走進來兩個青年道士,一個道號平圓,一個道號平禮,彼此問候幾句話,那兩個道士問沈拙:“先前隻說顧娘子攜了幼女來給亡夫打醮,卻不知先生是哪家的?”

    沈拙答道:“在下沈拙,和顧娘子相鄰,因著雨天路上不好走,特地送了她母女二人上山。”

    聽了他的話,這道士便不再細問,此時已臨近中午,觀裏備下了齋飯,道童領了他們三人來到

    後堂,因著他二人畢竟是兩家,況且又是在外邊,是以分席而坐,顧三娘帶著小葉子在廂房,而沈拙則是獨自在外間用飯。

    沒過多久,觀裏的道童送來幾碗幹靜的素菜,顧三娘催促著小葉子趕緊吃飯,小葉子吃了兩口,忽然開口說道:“別人都說沈叔要給我當爹了。”

    顧三娘正在用飯的筷子倏地停了下來,而後抬頭望著坐在對麵的閨女。

    巷子裏的孩子們一起頑耍,難免會有些磕磕碰碰,有的孩子跟小葉子起了口角,故意拿這些話來取笑她和禦哥兒,禦哥兒年紀小不懂事,他聽了這樣的混話,往往要理直氣壯的迴一句,他巴不得顧嬸娘做他的娘呢。

    小葉子卻心知這些話對她娘名聲不好,起初還要反駁幾句,後來聽得多了,就連她自己也疑心她娘真的要嫁給沈拙,她雖說知道沈拙是個頂好的人,可要是真的成她爹了,那她親爹又該怎麽辦呢,小葉子陷入矛盾裏,偏偏又沒有能說心事的人,眼見著今日沈拙親自送她們母女倆來打醮,這悶在心裏的話就再也忍不住了。

    顧三娘給小葉子夾了一箸豆腐,狀似無意的問道:“你不想娘嫁人麽?”

    小葉子雙手放在桌上,她先是搖頭,最後點頭,到了這時,大概就連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了。過了許久,小葉子吞吞吐吐的說道:“前些日子,我讀書時看到一句話,說是婦人貞潔,從一而終也。”

    顧三娘從閨女口中聽到這句文縐縐的話,立時懂了,她說道:“你是要我守著你爹?”

    小葉子連忙又搖頭,她迴望著顧三娘,說道:“不是,我還問沈叔了,說為何隻要婦人從一而終,男人卻不必遵守。”

    顧三娘眉稍向上一挑,說道:“那你沈叔又是怎麽說的?”

    小葉子想了一下,她說:“沈叔說,寫這句話的人有病,還病得無藥可醫!”

    “你又是如何想的呢?”顧三娘問道。

    小葉子語塞,她隨後低下頭發呆,顧三娘平靜的看著閨女,說道:“你爹死了,我並未急著要找下家,也從沒立誓要給他守寡,我給你爹守三年,是全了我與他夫妻一場的情份,若是往後能遇到一個合心意的,我就嫁了,若是遇不著,我單過一輩子也很好。”

    “不是。”小葉子坐起身來,她朝著顧三娘說道:“我不是想攔著娘再嫁,我……我就是怕,怕你把爹給忘了。”

    說到最後,小葉子的聲音已越來越微弱,顧三娘望著又埋頭不

    吭聲的閨女,她半晌沒有說話,過了片刻,她伸手摸著閨女的發頂,淡淡的笑著說道:“有你在身邊,我又怎會忘了你爹呢。”

    小葉子抬起頭,她看著顧三娘的眼睛,眼眶裏帶了一些霧氣,顧三娘輕輕一笑,溫柔的說道:“快吃飯罷。”

    且說用完飯後,沈拙等人仍舊迴到正堂,此時平圓與平禮已將打醮要用的諸事都預備好了,顧三娘奉上帶來的果品,並拿出寫有張銀鎖生卒年月的帖子,那兩個道士接了過去,先做了一場法事,念了幾卷解冤拔罪妙經。

    做法事之時,屋裏的幾人都安安靜靜的,顧三娘盤腿坐在蒲團上,想起張銀鎖,她的心思一時紛亂雜遝,張銀鎖走了一年,她至今沒有夢到過他一迴,那個老實巴交的漢子,一輩子就隻曉得在地裏埋頭苦幹,他到死也沒有享過一日福,即便張家的人是那樣的鐵石心腸,可是顧三娘想到他,心裏卻仍是感激的,她和張銀鎖成親多年,他從來不曾跟她紅過臉,這幾年夫妻兩人聚少離多,她連個哥兒都沒給他生下來,張銀鎖也沒有抱怨過一句,誰成別家的,誰肯放著自己的老婆在外麵成日不著家呢。

    “三娘,三娘……”沈拙在身旁輕輕喚著她的名字,顧三娘一驚,連忙試了試眼角,沈拙看了她一眼,說道:“法事已做完了。”

    顧三娘胡亂點了兩下頭,便要起身去答謝忙活了半日的兩位道長,誰知她雙腿跪麻了,險些跌坐在地上,一旁的沈拙眼及手快扶住了她。

    另一邊的小葉子也是個機靈的,她趕緊三兩步跑上前扶住顧三娘,顧三娘站穩了身子,先對觀裏的道長稱謝,又布施了二錢銀子。

    法事做完後便已到了後晌,這會子又開始淒淒瀝瀝下起雨來,山路濕滑,沈拙和顧三娘帶著小葉子在觀裏等著雨停,二人坐在廊下看雨,四周很是靜謐,小道童端上來一壺熱茶,就招唿小葉子一起去看後院剛生的奶狗。

    留下的兩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氣氛卻並不沉悶,沈拙執起茶壺,他給顧三娘麵前的茶盅倒了一杯茶水,水汽氤氳而上,略微帶著一絲苦味的茶香讓顧三娘放鬆下來,沈拙抬頭望著她的臉,又說道:“山裏冷,你吃杯熱茶暖暖身子。”

    顧三娘捧起茶盅,她看著神情淡然的沈拙,再也壓不住心裏的困惑,於是說道:“你是有話要對我說罷。”

    沈拙一笑,他說:“那日你問的話,我想了許久,不知該如何迴你才好,今日上山的路上,我倒是想出來了。”

    顧三

    娘捧著茶盅的小指微微動了一下,她望著沈拙那雙清泉似的眼睛,問道:“你打算怎麽來迴?”

    沈拙迴望著她,緩緩說道:“不管我姓沈還是姓蔣,你總有一日會嫁給我的。”

    顧三娘怔了一怔,她和沈拙都一起靜了下來,隻有雨聲劈劈啪啪落在地上的聲音,在這樣的雨天裏,心事似乎無所遁形,過了半晌,她才想起該迴他兩句,可是嗓子卻像是啞住了一般,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沉默總會被打破的,沈拙又說:“我中意你,無關其他,僅僅隻因你是顧三娘而已,你為你先夫守一年,我便等你一年,你為你先夫守三年,我便等你三年,哪怕你要為他守一輩子,我也等得起!”

    說完這句話,沈拙停了片刻,再次說道:“不過,我心知你不會叫我等一輩子,因為你的心意我看得出來,甚至在你沒覺察自己的心意時,我就先知道了。”

    顧三娘懵了,她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人對她說過這些話,原來情話是如此的動聽,她就這樣猝不及防的一腳跌了進去。

    茶水漸漸冷卻,夏日的雨水總算住了,沈拙望了一眼遠處的天邊,天將要放晴,他對顧三娘說道:“咱們迴去罷。”

    顧三娘點了頭,沈拙又喚來小葉子,三人一同走出道觀,下山的路,沈拙一手牽住一個,這一迴,顧三娘沒再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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