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裏,秦大娘和朱小月正陪著顧三娘,小葉子獨自躲在廚房裏燒水,她耳邊聽著她娘的啜泣聲,眼淚禁不住往下淌,但凡她爹還活著,她大伯一家就不敢這般猖狂,現如今留下她和她娘,本來日子過得就夠艱難了,她們母女倆還要受她大伯的搓揉。

    小葉子發著呆,直到水燒熱了,她這才匆忙擦幹眼淚,又舀了一盆熱水,端到外間去了。

    顧三娘正在流淚,看到小葉子進來了,她抬手抹去淚水,小葉子低頭擰了一塊手帕遞給她娘,輕聲說道:“娘,你洗把臉罷。”

    顧三娘默默接過手帕擦著臉,坐在她身旁的朱小月替她重新梳了發髻,又輕輕試著她臉上的血痕,嘴裏還說道:“好端端的臉,被老潑婦撓的都是血道子,這幾日你出門時好歹捂嚴實一些,要不該留下疤了。”

    顧三娘哪裏還有心情理會臉上被撓的傷痕,她怔了一怔,開口問道:“林子迴來了沒有,保長打算如何處置他倆?”

    秦大娘看了一眼外頭,她說道:“你放心罷,我剛才去看了,保長和林子正在拷問他二人,那兩個孬種唬得跟見了貓的老鼠似的,保長說了,叫你不必過去,他們將他倆打發走也就完了。”

    顧三娘放下心來,不管王金鎖當著她的麵再兇狠,隻是終歸是沒見過世麵的莊戶人家,有秦林這個捕快嚇唬他幾句,想必他們也就老實了。

    想來是鬆緩下來,顧三娘這會子發覺渾身骨頭酸疼,兩條手臂麻得都抬不起來,秦大娘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嗔道:“這下知道疼了吧,那會子看你急眉赤眼的,要不是被人拉著,隻怕你當真要拉著你妯娌去跳井呢!”

    顧三娘抿著嘴唇輕哼一聲,她說:“我又不曾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他們都活得好好的,我幹甚麽要去死呢?”頓了一下,顧三娘接著開口,她冷著臉說道:“但他們要是真的將我逼到絕境,就是死我也是不怕的。”

    “滿嘴胡唚!”秦大娘假意瞪了她一眼,她說:“人要是死了,可就甚麽都沒啦!像我們這些不相幹的人,頂多也就是想起來時陪著落幾滴淚,最苦的還是孩子,沒了親爹又沒了親媽,哪個會替她劃算?孩子隻怕一輩子就隻能這麽囫圇著過了。”

    站在不遠處的小葉子聽她娘說到死,眼淚早就在眼圈兒裏打轉,此時又聽到秦大娘的話,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隻她仍舊記得她娘先前說過流淚不中用的話,便隻得埋著頭,不敢叫她娘看見。

    顧三娘望著小葉子顫抖的雙

    肩,不禁後悔才剛說的話傷到她的心,她對她說道:“葉子,過來。”

    小葉子先是站在原地不動,過了片刻,她才蹭到她娘的跟前。顧三娘摸了摸她的頭發,忍著淚說道:“你秦奶奶說的很是,人隻要有個盼頭,就能好好活下去,你就是娘的盼頭。”

    小葉子再也憋不住,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聽到閨女的哭聲,顧三娘的心口像是被撕裂一般,她摟著小葉子,嘴裏輕輕哄著她,秦家婆媳看到相依為命的母女倆人,各自悄悄背過身去擦淚。

    小葉子哭了小半日,這才漸漸停下來,經過她這麽一哭,原本壓抑的氛圍反倒好了一些,朱小月給顧三娘找來幹淨的衣裳給她換下,還故意開著玩笑說道:“難怪你一大早就起來磨菜刀,原來早就算準了你大伯子要上門來鬧事,這是預備著來對付他們的呢?”

    秦大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看著兒媳婦,嘴裏說道:“你也是犯傻,幾日前我就見到三娘家的菜刀鈍了,不管他們來不來,她也是要磨菜刀的。”

    朱小月笑了笑,可不是麽,就算顧三娘真的恨毒了她夫家的那些人,她畢竟是個女人,又如何敢當真下手呢。

    “逼急了,那菜刀也是能用的!”顧三娘說道。

    朱小月搖了搖頭,她對顧三娘說道:“經過這一日,隻怕你潑辣的名聲要傳出去呢。”

    顧三娘不怕被人取笑,隻要能鎮住王金鎖就行。屋裏的秦大娘跟她一樣青年守寡,最是能明白三娘的遭遇,當年她喪夫帶著秦林,夫家不少親戚虎視眈眈的盯著她家這處房產,要不是她死守著,又有娘家的兄弟幫襯,這房產哪裏還有她們母子的份兒。

    秦大娘轉頭看著朱小月,她歎了一口氣,說道:“誰不想文文靜靜的做個小娘子,隻是家裏少了頂門立戶男人,三娘可不就得利害一些麽,但凡要是露出幾分軟弱,不管是誰都能上門欺辱她們娘兒倆了。”

    聽了婆婆的話,朱小月點了點頭,正在這時,秦林迴來了,秦大娘走到西廂門口,她問道:“他二人呢?”

    秦林迴道:“被胖揍了一頓,保長跟各家打了招唿,再不許他倆踏進咱們巷子一步,要是還有下次,見一次打一次。”

    秦大娘滿意的點點頭,那秦林還需當差,傳了這句話,他自帶上院門出去了。

    剛才秦林的話,顧三娘和小葉子在屋裏已聽到了,母女倆人都安心下來,尤其是小葉子,當時聽說大伯要接她迴去,她唬得六神

    無主,整個人一直怏怏的。直到這會子才勉強打起精神來。

    鬧了大半日,顧三娘又累又乏,秦大娘婆媳二人見此,就叫她好生歇著,又說等會子就替她到繡莊去請假,顧三娘道了一聲謝,又親送她們婆媳出門,這才迴屋合衣躺下。

    不一時,顧三娘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為何,她忽然夢到許多年前的舊事兒,那時她後娘剛剛進門,哄著她爹給她買衣裳買鞋襪,她爹手裏沒銀錢,便把顧三娘她親娘給她做的一雙棉鞋給了後娘,隻因棉鞋是親娘做的,故此顧三娘十分愛惜,輕易不舍得上腳,為了要迴那雙鞋子,她跟後娘大鬧了一場,後娘一氣之下把鞋子扔到灶火裏燒了,她二姐怕她凍腳,把自己的舊棉鞋讓給她,還寬慰她,說是等她長大後要嫁個好人家,日後想穿甚麽樣的鞋,就給她做甚麽樣的鞋。

    不知不覺,顧三娘哭出聲來,等她睜開眼時,心口仍舊突突跳個不停,她也分不清自己是睡著了還是沒睡著,想到至今下落不明的二姐,顧三娘胸前像是被壓了一塊巨石,如今她二姐的麵容她已有些模糊了,她隻記得她對自己十分好,有甚麽好吃的總會留給她,這麽多年過去了,想來她們姊妹是見不上麵的,顧三娘別的不求,隻要她二姐還活著就夠了。

    坐在炕上發了半日怔,顧三娘起身走到外麵,隻見小葉子正在漿洗她換下來的衣裳,因冬日的棉衣厚實,她洗起來吭吭哧哧很是吃力,沈拙家的禦哥兒正蹲在她的身邊望著她做事。

    “顧嬸娘,你醒啦!”禦哥兒最先看到顧三娘,他站了起來,眼巴巴的望著她,他爹說了,顧嬸娘這幾日心裏不自在,要他多多的去顧家頑兒,要是能哄得顧嬸娘高興,就連作業都給他免了。

    顧三娘有些別扭,她心裏對沈拙有氣,原本打定主意不去理會他們沈家的人,隻是被禦哥兒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好似要是不搭理他,就犯了甚麽罪過似的,於是她點了點頭,嘴裏幹巴巴的應了一聲。

    禦哥兒走到顧三娘麵前,他皺眉望著她臉上的傷痕,擔憂的說道:“這一定疼死了罷,顧嬸娘,你蹲下來我給你唿唿,肯定就能好得快一些了。”

    顧三娘就是再大的氣,也在這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家小葉子話少,平時像個小大人似的,雖說懂事又穩重,但她向來不愛在她麵前撒嬌撒癡,反倒是禦哥兒,不光長得像是從年畫裏跑下來的童子,小嘴兒又很甜,住在這條巷子裏的婆子媳婦們沒哪一個不喜愛他的。

    這會子禦哥兒說了這麽些

    貼心話,使得顧三娘的心腸立時便軟了下來,她暗自想著,大人糊塗那是大人的事兒,跟他一個小孩子家又有甚麽幹係呢。

    “嬸娘沒事,你這會子怎的跑出來了呢。”對麵東廂裏還能聽到讀書聲,往常這個時候,禦哥兒都是在屋裏坐著上課的,今日他跑出課堂,怎的也不見沈拙來喊他迴去。

    禦哥兒搖晃著小腦袋說道:“今日爹爹教的書我早就會背了,是以我就出來歇歇了,爹爹也是知曉的。”

    顧三娘摸了摸他的頭,嘴裏稱讚了他一句,她又看著小葉子說道:“你和禦哥兒旁邊去頑兒罷,這衣裳放著我來洗。”

    小葉子一邊搓著衣裳一邊說道:“不用,娘你去歇著,這衣裳我一會子就洗完了。”

    顧三娘知道早上唬著她了,聲音柔和的說道:“我來罷,集市還沒散,等會子把衣裳洗完後,娘帶你出去逛逛。”

    她帶著小葉子搬到縣城這麽些日子,還不曾正經帶她逛過縣城,今日和王金鎖二人打了一架,白請了一日假,她們母女倆正好能出門散散心。

    說罷,她又扭頭對禦哥兒說道:“禦哥兒去嗎?”

    禦哥兒挺著小肚子,揚聲說道:“去!”

    那顧三娘便將小葉子趕到一旁,她挽起衣袖,不到半日,就把衣裳洗完了,禦哥兒迴到東廂去跟沈拙說了一聲,沈拙是再沒有不肯的,這顧三娘牽著兩個孩子的手,臉上裹著頭巾就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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