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三娘帶著幾兩銀子和閨女小葉子一起離開了牛頭屯,走前,她婆婆和兩個妯娌像是防著賊似的,家裏連根稻草也沒讓她帶走,走到村頭,隔壁的單大娘追了她,她看到顧三娘被打得沒有一點兒好模樣兒,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淚,嘴裏念叨著:“三娘,你傻啊,就算你當家的去了,你守著幾畝田地,好歹不愁餓著,如今你帶著小葉子又能往哪裏去呢?”

    這顧三娘還沒走出屯子,她婆婆和妯娌就四處造謠,說是顧三娘克死了自家男人,又拋家舍業的拿著銀錢去養漢子,隻有單大娘是不信她們的話,她和張銀鎖兩家做了多年的鄰居,顧三娘為人正派,又最是謙和,那一家子不過是變著法兒的奪人家產罷了。

    顧三娘望著單大娘,往日她在外做工,閨女小葉子多虧了單大娘幫著看顧,因此兩家關係很是親近,她說:“嬸子,你是知道的,先前我當家的在時,他們就恨不得治死我們,現今當家的去了,他們還不生吞了我?與其這樣,我倒不如帶著小葉子在外麵清清淨淨的過日子。”

    單大娘聽了顧三娘這番話,心頭頓時一酸,她拉著她的手,說道:“你就是個要強的性子,

    一個寡婦帶著孩子在外頭過日子,豈是那般容易的,在這屯子裏,大家夥起碼還能有個照應呀。”

    顧三娘苦笑一聲,就憑今日老裏正的所作所為,她還敢指望誰照應呢?

    “嬸子,我已是打定主意要走的,就是有一日我真的變成乞討婆,也決計不肯再迴這牛頭屯的。”

    單大娘見她心意已決,雖是可憐她們孤兒寡母的沒有依靠,但也隻能擦著眼淚將她送出屯子,送了一程又一程,顧三娘勸住單大娘,她說道:“嬸子,你家去罷,千裏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

    單大娘從籃子裏拿出一個小包袱,說道:“嬸子沒啥能送的,這些你帶在路上吃。”

    顧三娘打開一看,隻見裏麵包著五六個雜糧饅頭,她對單大娘說道:“嬸子,多謝你,這些饅頭我就收下來了。”

    “也不知往後還能不能相見,你在外頭要保重自己,要是實在過不下去,就迴來罷,去跟裏正說個情,牛頭屯總有你容身的地方。”單大娘對著她囑咐。

    顧三娘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天色已是不早,她對單大娘說道:“嬸子,我去了,你也要保重自己。”

    單大娘眼裏含著淚花,仍舊站在原地目送著顧三娘她們母女,顧三娘衝著單大娘揮了揮手,便拉著閨女的手

    ,頭也不迴的走了。

    走出屯子幾裏路,已到了後晌,顧三娘的閨女小葉子眼巴巴的看著她,問道:“娘,咱們要上哪兒去?”

    她今年六七歲,以前娘在外麵做活,家裏平日隻有她和爹兩人,她們家種著幾畝田地,還養著豬和雞鴨,在屯子裏算是中等人家,誰知爹走的那日,還不等娘從縣裏迴來,大伯和三叔就到家裏來搶東西,她除了哭啥也做不了,今日又親眼看到娘被爺爺那邊的人欺負,她真是恨死他們一家人了。

    顧三娘停了下來,她從包袱裏拿出一個饅頭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小葉子,說道:“先填填肚子。”

    鬧了一日,母女倆人都是水米未沾牙,小葉子伸手接了過來,她小小的啃了一口,對顧三娘說:“娘,你也吃。”

    顧三娘吃不下,她把另外半個饅頭塞迴包袱裏,便看著遠處的山頭出神,從那個方向,再走上半晌,就是她娘家小崗村,幾年前,她從小崗村嫁到牛頭屯,就再也沒有迴過娘家了。

    說起娘家的人,顧三娘也是滿肚子的辛酸,她們顧家本不是小崗村的坐地戶,她爹年輕時在縣裏一家酒莊做學徒,她娘是個落魄秀才的女兒,夫婦倆人雖說過得清貧,感情倒是和睦,誰知有一日她娘外出買菜,被縣裏一家富戶看到,那富戶覬覦她娘的姿色,幾次三番的上門恐嚇她爹娘,她爹嚇破了膽子,不久就拖家帶口的搬到小崗村。

    在小崗村落戶後,她爹不知怎的就生了疑心病,等閑不許她娘出門,家裏全靠著她爹租地過日子,沒過幾年,家裏陸續添了三個女兒,隻因沒出生兒子,顧三娘她爹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黑,也越發將銀錢看得重了,終於在顧三娘十二歲那年,她娘害了癆病走了。

    她娘死時,顧家沒有兒子摔瓦捧靈,村裏的人在背後取笑她爹,顧三娘她爹在她娘死後不到半年,就領迴一個女人,那時家裏隻有大姐出了嫁,後娘進門就攛掇著她爹把她和二姐嫁出去,顧三娘隻記得,那年她在外麵打豬草,籃子都還沒裝滿,就聽說她二姐被人帶走了,等她趕迴家時,她二姐已不見了,顧三娘至今也不知她二姐被賣到哪到裏去了。

    又過了兩年,後娘添了一個兒子,顧三娘他爹像是伸直了腰杆似的,家裏窮到那樣的地步,還巴巴的借錢擺了酒席宴客,後來要還別人的銀錢,她爹半賣半嫁的讓她出了門子,出嫁時,顧三娘除了她娘留下來的一套針鑿家夥,其餘甚麽陪嫁也沒有。

    而今,顧三娘被婆家逼走,娘家是迴不去

    了,便是迴去也要遭人嫌棄,好在當日她娘傳給她一手針線手藝,要不顧三娘真的隻能帶著閨女乞討渡日了。

    “娘,你別哭。”小葉子哽咽著說道。

    顧三娘被驚醒,她摸了一下臉,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又哭了起來,閨女看到她哭,也跟著一起流淚,顧三娘抹幹眼淚,她對小葉子說道:“你也別哭了,眼淚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你就是哭瞎雙眼,也沒誰來可憐你,隻要好手好腳的,到哪裏都餓不死。”

    這話她是對小葉子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小葉子把她的話聽進去了,她擦著淚,又問道:“娘,天要黑了,咱們住哪兒呢?”

    顧三娘說:“先到鎮上去再說。”

    母女兩人拉著手,深一腳淺一腳的往鎮上趕,到了鎮裏時天已擦黑,整個鎮上也就一條街,連間客棧都沒有,這是小葉子長到這麽大,頭一迴到鎮上來,這會兒街上沒啥人,小葉子緊緊拉著顧三娘,生怕一不小心走丟了。

    到了鎮上後,顧三娘拍開一家酒館的木門,沒過一會兒,木門被打開,開門的是一對夫婦,顧三娘付了十幾個大錢,能在酒館的柴房裏借宿一晚。

    這一夜,顧三娘時睡時醒,她剛死了男人就被趕出家人,本就傷心到了極點,何況白日裏還挨了王家人一頓打,到了後半夜,顧三娘就有些作燒,

    次日還未天亮,顧三娘被閨女小葉子推醒了,小葉子摸到她身上滾燙,擔憂的說道:“娘,你是不是病了?”

    顧三娘朝著門縫裏看了一眼,外頭還是黢黑一片,她歇了一口氣,說道:“沒事,等會子店家開了門,咱們就要趕路。”

    不一時,顧三娘聽到店家洗漱的聲響,她跟店家打了一聲招唿,就和小葉子出了酒館。

    從鎮上到縣裏,走路需得一日,往日顧三娘會花錢搭牛車,現今顧三娘是舍不得出這十幾個錢的,橫豎她認得路,於是便帶著女兒,一路走走停停,總算在天黑前到了縣裏。

    這一路,顧三娘拖著病身子,小葉子也是頭迴走這般遠的路,母女倆人誰也不肯叫一聲苦。縣裏比顧三娘她們老家那個鎮子熱鬧許多,說話的口音也大不相同,小葉子拽著顧三娘的衣角,好奇的東張西望,早把先前的疲倦忘了。

    顧三娘在縣裏的繡莊做了好幾年的繡娘,她熟門熟路的到了一條巷子,那巷口栽著一棵大榕樹,兩扇掉了漆的木門半掩著,顧三娘剛推門進去,迎麵跟一個身穿藍布衫的小婦人碰上。

    “哎呀,三娘,你怎的被打成這樣了?”小婦人大吃一驚,還不待顧三娘迴話,她扭頭衝著屋裏喊道:“娘,三娘迴來了。”

    不一時,有個矮胖的中年婦人出來了,當她看到顧三娘臉上一片青紫,便拍著大腿說道:“我的娘,你這是遭了誰的打?”

    顧三娘鼻子微酸,她忍著淚,對小葉子說道:“葉子,快喊人。”

    眼前這是婆媳二人,婆婆夫家姓秦,青年喪失,大家夥依著她夫家的姓,直接喚她秦大娘,秦大娘有個獨子秦林,而今在衙門裏當捕快,這媳婦名叫朱小月,娘家就在顧三娘她們隔壁鎮子,當日在繡莊做活時,她們幾個姐妹租住在秦大娘家,後來秦林看中了朱小月,秦大娘便到朱家求親,兩人已成親兩三年,去年他們的兒子出生後,朱小月就辭了工,專心照料家裏。

    小葉子乖乖的喊了人,秦大娘見了她們母女兩人的模樣,心裏已是猜了七八分,她對兒媳婦說道:“小月,你去灶上看看還有啥吃的。”

    朱小月答應一聲,轉身往廚房去了。

    秦大娘暗自歎了一口氣,她拉著顧三娘的手,說道:“啥也別說,先帶著孩子去吃飯。”

    顧三娘含著淚點頭,她正要隨著秦大娘進屋,門口發出一聲鈍響,她抬頭一看,隻見門口停著一輛獨輪車,車上滿滿堆著書本,有個身形頎長,穿著長布衫的男人站在門口。

    天光微弱,那男人的五官有些模糊,顧三娘隻看到他身上的長衫有些發舊,有的地方還打著補丁,一個三四歲的小哥兒跟在他身旁,正歪著腦袋朝屋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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