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齊桓和晉文這兩代霸主,最受後世肯定的就是攘夷。比如孔子的兩個學生子路和子貢,都曾問過同一個問題:齊桓公逼魯國殺了公子糾,糾的一位師傅召忽殉主自殺,同為師傅的管仲不但不死,還轉變立場去輔佐桓公,這個人不仁吧?孔子卻斬釘截鐵地迴答:當然仁!當然仁!如果沒有管仲,我們都會披頭散髮,衣襟往左邊開,變成野蠻人了!13


    孔夫子說得並不錯。沒有齊桓和晉文,我們民族的歷史確實可能會重寫,盡管重寫也未必就一定不好。


    總之,攘夷在當時,是華夏各國的政治需要,也是文化需要。因此,霸主的橫空出世,是順應潮流的。就連秦穆公,之所以成為“春秋五霸”的候選人之一,恐怕就因為他最終完成了對犬戎的征服。


    攘夷就要尊王。隻有把周天王的旗幟高高舉起,諸夏內部才能團結。內部團結,才能一致對外。因此,華夏各國雖然心懷鬼胎互不相讓,但沒有一個人膽敢反對尊王。齊桓公稱霸的葵丘之會,晉文公稱霸的踐土之盟,先後兩位霸主對天子也都極盡恭敬之禮。結果,霸權時代的周王原本實力盡喪,表麵上反倒威風八麵,人五人六,出盡風頭。


    這真是太具戲劇性了。


    但更戲劇性的,則還是一個蠻夷之邦在南方悄然崛起,並加入到爭霸中原的行列裏來。


    這個蠻夷之邦,就是楚。


    蠻夷之邦:楚


    楚人是蠻夷嗎?


    好像是。


    蠻夷,是相對於中國而言的。中國,就是中央之國,或中原之國。本中華史第三卷《奠基者》說過,當時人們的世界觀,是天圓地方。半球形的天扣在正方形的地上,叫“普天之下”,簡稱“天下”。正方形的上下左右,是四個海,東西南北各一個,叫“四海”。人類居住的地,在四個海的當中,叫“四海之內”,簡稱“海內”。海內或天下的正當中,叫“中國”,即天下或四海之中的邦國。住在中國的,是諸夏或華夏。東西南北的“非華夏民族”,細分則東曰夷,南曰蠻,西曰戎,北曰狄;統稱則叫夷,或蠻夷,或夷狄。所謂“攘夷”,便包括了東夷、南蠻、西戎、北狄。


    ◎天圓地方。圓形之內叫天下,方形之內叫海內,方形之中叫中國。


    華夏與蠻夷或夷狄,差別主要在生活方式。按照《禮記·王製》的說法,東夷和南蠻“不火食”,即不吃熟食,生吞活剝;西戎和北狄“不粒食”,即不吃糧食,隻吃肉類。至於服飾,東夷“被發文身”(被讀如披,意思也是披),即披頭散髮,身上刺青;南蠻“雕題交趾”,即額頭刺青,光著腳丫;西戎“被發衣皮”,即披頭散髮,不穿絲綢或麻布,披獸皮;北狄“衣羽毛穴居”,也是不穿絲綢或麻布,還住在洞穴裏。其實還有吳和越,是“斷髮文身,裸以為飾”,14即剪斷頭髮,身上刺青,不穿衣服。


    顯然,華夏與非華夏民族的差異,是文化的。但在當時“中國人”眼裏,卻等於開化和不開化,文明和野蠻。


    這並非沒有道理。


    事實上,用火、農耕、養蠶業和紡織業,都意味著生產力的進步。用火則熟食,農耕則粒食,養蠶則衣帛,紡織則衣布。因此,茹毛飲血,不吃糧食,不穿衣服,身披獸皮,不會蓋房子,都是落後的表現。至於文身和刺青,則是原始時代的風氣。所謂“被發文身,以象麟蟲”,15正說明這些民族還停留在生殖崇拜或圖騰崇拜階段,沒有跨入文明的門檻。


    文明是對野蠻的鎮壓,而這種進步是要有標誌的。對於華夏民族來說,這個標誌就是束髮。因為對頭髮的約束,即意味著對自己的約束,而且是道德的約束。因此,斷髮和披髮,都是不文明的,甚至不道德。赤身裸體和刺青文身,也如此。因為要顯露刺青和文身,就不能穿衣服;而如果一絲不掛,暴露無遺,則體麵何在,體統何存?


    蠻夷,豈非不開化的野蠻人?


    於是一種文化上的優越感,便在華夏民族心中油然而生。正是這種文化優越感,讓中原諸夏以居高臨下的態度看待周邊民族,包括蔑視楚。


    楚人的來歷,現在已經說不清了。所謂“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是靠不住的。司馬遷自己,也說他們“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比較靠得住的,是楚人的先君熊繹帶兵參加了武王伐紂的戰爭,被封在“楚蠻”,號稱“楚子”。子,未必就是子爵,反倒可能是“蠻夷之君”的意思。事實上《春秋》一書中,蠻夷或夷狄的酋長或國君,可是一律都稱為“子”的。


    由此可見,楚人雖然在西周初年就與中國發生關係,卻並不被看作諸夏。楚人自己,也以蠻夷自居。楚的國君熊渠和熊通,就公開說“我蠻夷也”。他們這樣說,目的是要稱王。因為華夏各國的國君,隻能稱公稱侯。能稱王的,隻有周天子。於是熊渠便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諡”。意思也很清楚:我們楚人既然是蠻夷,憑什麽要按照你們中國的規矩來?熊通則更不客氣,幹脆自稱武王,公然與周人的祖宗平起平坐,完全不把天下共主放在眼裏。16


    這樣看,尊王攘夷,楚也是重點打擊對象。他們來爭霸,豈非天大的笑話?


    可惜這是事實。


    我們知道,所謂“春秋五霸”,歷來就有各種說法。但無論哪種說法,都有齊桓公、晉文公和楚莊王。可見楚為春秋時期的霸主國,並無爭議。實際上春秋剛剛開始,中原諸夏就已經感到了楚國的威脅。為此,鄭國和蔡國在鄧(疑在今河南省漯河市境內)舉行了盟會。這時的鄭君是莊公。以鄭莊公之強,尚且懼楚如此,其他諸夏可想而知。17


    鄭莊公的恐懼是有道理的。因為這時的楚君,正是自稱武王的熊通。這時的楚國,則正蒸蒸日上。他們早已控製了漢水流域和長江中遊,視周邊小國和蠻族部落為盤中餐、囊中物,對中原沃土也垂涎三尺,覬覦已久。武王在世時,漢水沿岸姬姓諸國便被楚人吞併已盡。他的兒子文王繼位後定都郢城(今湖北省荊州市),又先後滅掉申國(薑姓,在今河南省南陽市)、鄧國(曼姓,在今湖北省襄陽市)、息國(姬姓,在今河南省息縣),征服蔡國(姬姓,此時在今河南省上蔡縣),把勢力範圍擴大到了鄭國的家門口。


    楚人似乎也不放過鄭國,因為鄭國是中原的樞紐和門戶。於是,從文王到成王,楚人五次伐鄭,非逼得他們跟自己親善不可。最後一次,鄭文公幾乎就要扛不住了,打算向楚國投降。想當年,鄭莊公與蔡國結盟,就是為了對付楚國。現在蔡國成了楚人的馬前卒,他們還能依靠誰?


    齊桓公。


    不戰而霸


    鄭國遭楚攻擊兩三個月後,齊桓公出手了。


    楚成王伐鄭,是在魯僖公三年(公元前657年)冬。第二年正月,齊桓公便聯合魯、宋、陳、衛、鄭、許、曹組成八國聯軍,浩浩蕩蕩殺了過來。他們的做法,仍然是“吃柿子揀軟的捏”,先拿投降了楚人的蔡國開刀。可憐那蔡,原本就是小國,當然不堪一擊。打敗了蔡國的聯軍乘勝前進,準備攻打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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