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公說,老夫人要這樣,沒辦法嘛!


    祭仲說,我們這位老夫人,哪裏會有滿足?不如早做安排,免得變生不測。瘋狂生長的野糙尚且難以盡除,何況國君的寵弟?


    莊公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先等等看吧!


    等等看的結果,是叔段開始膨脹,居然命令鄭國西部和北部地區聽命於自己。


    這時,子封說話了。


    子封說,一個國家,實在無法忍受一國兩君、政出多門。請問君上到底想要怎麽樣?如果打算讓位,請允許下臣現在就去效忠;如果無意禪讓,請現在就去除掉他。總不能讓民眾三心二意,不知所從,產生其他想法。


    莊公又說,別擔心,慢慢來。


    慢慢來的結果,是叔段惡性膨脹,不但把鄭國的西部和北部地區都變成自己的采邑,而且把勢力範圍擴大到了廩延。


    子封說,可以下手了,否則尾大不掉。


    莊公卻說,不怕。不義之人得不到人心,膨脹得越快就垮得越快。別看他現在實力雄厚,到時候一定土崩瓦解。


    於是任由叔段折騰,不聞不問。


    表麵上看,莊公糊塗,實際上卻是老辣。他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老夫人要什麽就給什麽。武薑為叔段討要的封地,原本不是京,而是製。製,在今河南省滎陽市境內,又名虎牢關。看看地圖就知道,製邑比京邑離新鄭要遠。叔段如果在那裏搞分裂,莊公未免鞭長莫及。京,則在控製範圍之內。可見莊公對於未來,其實心裏有數,隻不過要等。


    等什麽?


    時機。


    的確,叔段雖為心腹之患,徹底根除卻需要時機。畢竟,此人是自己的親弟弟,老媽的親兒子。僅僅因為他違規違紀就大動幹戈繩之以法,情理和情麵上都說不過去。有這層關係在,下手就不能太狠,頂多隻能把他叫來訓一頓,再挪個地方。不過,此人既然有武薑這個大後台,治理整頓的結果便可想而知。就連教訓和移封,都未必能夠實現。


    因此,不能治標,隻能治本。


    治本的辦法,是一次性地進行外科手術式的打擊,將叔段和武薑都打入十八層地獄,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再也別想死灰復燃,捲土重來。


    但,這需要一個罪名。


    這個罪名,就是謀反。


    謀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有此大罪,無論如何處分,都不會有輿論壓力。隻不過,謀反並不容易,一要有心,二要有膽,三要有力。心和膽,叔段和武薑都有,缺的是力。有力,才能壯膽,也才會鐵心。莊公一直按兵不動,對祭仲和子封的勸阻不予採納,對叔段也一忍再忍,就是為了讓那母子二人王八吃秤砣,鋌而走險,以便治罪。為此,莊公隱忍了二十二年,他真是很有耐心。


    鄭莊公也很有膽魄,他其實是在押寶。第一,賭叔段和武薑必反;第二,賭他們謀反必敗。這才決心姑息,以便養jian。養jian當然是有風險的。事實上,如果叔段和武薑不反,他就滿盤皆輸;如果謀反成功,他就死無葬身之地。


    這是一場豪賭。


    現在看,莊公是贏家。


    贏家讓史家左右為難。我們知道,周人的執政理念和政治主張,是“以禮治國”,即“禮治”。依禮,鄭莊公可是一點兒錯誤都沒有。他是嫡長子,武薑反對他繼位,是武薑不對。他是國君,也是兄長,叔段跟他叫板,是叔段不對。叔段分庭已是非禮,更何況犯上作亂?當然滅他沒商量。


    然而誰都知道,叔段的賊心和反叛,是鄭莊公姑息養jian養出來的。可惜,又誰都無法指責。因為莊公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解釋為對武薑的“孝心”。他如果後來沒跟武薑翻臉,誰都奈何不了他。


    莊公城府之深,毋庸置疑。


    禮治之尷尬,則可見一斑。


    尷尬的史家隻好用“鄭伯克段於鄢”這幾個字來記錄歷史,表明態度。據《左傳》的解釋,這種表述方式既指責了叔段不像弟弟,也指責了莊公不像哥哥,還暗示了叔段之罪實為莊公養成。此即所謂“春秋筆法”。據孔子說,這對違背禮法之人是有震懾作用的。


    可惜這種作用似乎收效甚微。相反,站在鄭莊公的立場,卻不能不承認他是正當防衛,而且未雨綢繆。因為春秋已非西周。君位被人覬覦甚至奪取,並非沒有可能。事實上就在三年後,便有一位國君被他強悍的弟弟謀殺了。


    這個強悍的弟弟,叫州籲(讀如需)。


    弒君第一案


    州籲是叔段的同類,甚至同夥。司馬遷就說,叔段剛逃到共,州籲便主動提出跟他做朋友。實際上他倆當時都流亡在外,隻不過叔段是因戰敗而逃亡,州籲則是被罷官而出走。但想滅了哥哥自己上台,則一模一樣。因此,州籲在外招降納叛,結成團夥。魯隱公四年(公元前719年)三月十六日,蓄謀已久的州籲帶領這夥人偷襲國都,殺死同父異母的兄長,自己當了國君。5


    這是春秋的弒君第一案。


    以後,還有其他國君接二連三被幹掉。有的被殺,有的逃亡,不是身敗,便是名裂。弒君而自立的,也為數不少,比如第四卷提到的夏姬之子夏徵舒。但始作俑者,則是州籲。


    那麽,州籲是什麽人?


    州籲是衛桓公的弟弟。


    衛,是周代最早的封國之一,姬姓,始封之君是周公的弟弟康叔封。到第八任國君頃侯,由伯爵晉升為侯爵。到第十一任國君武公,晉升為公爵。武公的兒子,是莊公。莊公的正妻,是齊國的公主。齊國是薑太公之後,姓薑;衛國是周文王之後,姓姬。這又是姬薑兩族長期通婚之一例。所以,齊國這位公主後來就被叫作莊薑。莊,是衛莊公的諡號;薑,是她自己娘家的姓。這跟鄭莊公他媽叫武薑,是同樣的命名方式。


    莊薑是一位美女。《詩經》中的《碩人》,就是她的讚美詩。但是莊薑沒有生育能力,便領養了莊公一個側妃的兒子,視如己出。這個兒子名叫完,也就是後來的衛桓公。至於州籲,則是衛莊公另一個寵妾的兒子,年紀也比桓公小。這就是州籲一案與叔段的不同。叔段和莊公同父同母,都是嫡子。州籲和桓公同父異母,都是庶子。隻不過桓公被莊薑認領,在名分上是嫡長子。


    更重要的不同,是後台老板。叔段的靠山是老媽,州籲的卻是老爹。州籲其人,從小就調皮搗蛋,胡作非為,還喜歡舞刀弄槍,琢磨兵法。這其實很危險。但盡管莊薑厭惡,大臣勸諫,莊公都聽之任之,地地道道的教子無方。


    由是之故,莊公去世、桓公即位後,州籲更加驕橫跋扈,全然不把當國君的哥哥放在眼裏。桓公無奈,隻好罷了他的官。州籲則逃出國都,在外拉幫結派,並與叔段不清不楚。這樣,經過十四年的經營,州籲的反政府武裝力量便推翻了桓公的合法政權,自己也成為衛國的僭主。


    然而不過半年,州籲也身首異處。


    這又是為什麽?


    主要因為他自己作孽。


    州籲上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鄭國。這並不奇怪。第一,衛和鄭,是世仇。伐鄭,可以標榜自己繼承先君遺誌,政治正確。第二,可以幫他哥們叔段出口氣,運氣好的話沒準還能翻盤。第三,可以討好某些諸侯。由於當時鄭國發展迅速,羨慕嫉妒恨的很是不少。更重要的,是州籲得位不正,人心不服。對外發動戰爭,可以轉移視線,緩和國內矛盾。這也是歷代統治者的慣用伎倆。所以《左傳》說州籲此舉,是“修先君之怨於鄭,而求寵於諸侯,以和其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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