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混帳電影。它們真能害人。我不說瞎話。


    我在浴室裏呆了約莫一個小時,洗了一個澡。


    隨後我迴到床上。我過了好一會兒才睡著——我甚至不覺得困——可我終於睡著了。我當時倒是真想自殺。我很想從窗口跳出去。我可能也真會那樣做,要是我確實知道我一律到地上馬上就會有人拿布把我蓋起來。我不希望自己渾身是血的時候有一嘟嚕傻瓜蛋伸長脖子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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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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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睡多久,因為我記得自己醒來時候還隻十點光景。我抽了支煙,立刻覺得肚子餓得厲害。我最後一次吃東西,還是跟勃羅薩德和阿克萊一起到埃傑斯鎮看電影時吃的兩容漢堡牛排。那已很久很久了,好象在五十年以前似的。電話就在我旁邊,我本想打電話叫他們送早點上來,可我又怕他們會派老毛裏斯送來早餐。你要是以為我急於再見他一麵,那你才有神經病呢。所以我隻是在床上躺了會兒,又抽了支煙。我本想打個電話給琴,看看她有沒有迴家,可我沒那心情。


    我於是給老薩麗。海斯打了個電話。她在瑪麗。伍德魯夫念書,我知道她已放假迴家,因為兩星期之前我曾接到過她的信。我對她並不怎麽傾心,可我認識她已有好幾年了。我由於自己愚蠢,一直以為她十分聰明。我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她對戲劇文學之類的玩藝兒懂得很多。要是一個人對這類玩藝兒懂得很多,那你就要花很大工夫才能發現這人是不是真正愚蠢。拿老薩麗來說,我花了幾年工夫才發現。我想如果我們不老是在一起摟摟抱抱的,我也許能發現得更早一些。我的一個大問題是,隻要是跟我在一起摟摟抱抱的姑娘,我總以為她們很聰明。其實這兩件事沒一點兒混帳關係,可我總要那麽想。


    嗯,我打了個電話給她。先是女傭人接電話。


    接著是她爸爸。接著她來了。“薩麗?”我說。


    “不錯——你是誰?”她說。她是個假模假式的姑娘。我早巳告訴她父親我是誰了。


    “霍爾頓。考爾菲德。你好?”


    “霍爾頓!我很好!你好嗎?”


    “好極了。聽著。你好嗎,嗯?我是說學校裏?”


    “很好,”她說。“我是說——你懂得我的意思。”


    “好極了。呃,聽著。我不知道你今天有空沒空,今天是星期天,可是星期天也總有一兩場日戲演出。什麽義演之類的玩藝兒。你想不想去?”


    “我很想去。再好沒有了。”


    再好沒有。我最討厭的就是這句話,再好沒有。它聽去那麽假模假式。一時間,我真想叫她忘了看日戲這迴事吧。可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天。那是說,她一個人聊了起來。你簡直插不進一個宇。她先告訴我說有個哈佛學生——大概是一年級生,可她沒說出來,自然啦——怎樣在拚命追她。日日夜夜打電話繪她。日日夜夜——我聽了差點兒笑死。


    接著她又告訴我另外一個傢夥,是什麽西點軍校的,也為她要尋死覓活。真了不起。我告訴她兩點鍾在比爾特摩的鍾底下跟我見麵,千萬別遲到,因為戲大概在兩點半開演。她平常總是遲到。隨後我把電話掛了。她有點兒讓我膩煩,不過長得倒是真漂亮。


    我跟老薩麗訂好約會以後,就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然後整理行裝。我離開房間之前又往窗外望了望,看看所有那些心理變態的傢夥都在幹什麽,可他們全把窗簾拉上了;到了早晨,他們都成了謙虛謹慎的君子淑女。我於是乘電梯下樓,結清了帳。我哪兒也沒看見老毛裏斯。那個狗雜種,我不會為尋找他扭斷自己脖子的,自然啦。


    我在旅館外麵叫了輛出租汽車,可我一時想不起他媽的上哪兒去好。我沒地方可去。今天才星期日,我要到星期三才能迴家——最早也要到星期二。我當然不想再去住旅館,讓人把自己的腦漿打出來。最後我叫司機送我到中央大車站。那兒離比爾特摩很近,便於過會兒跟薩麗會麵。我當時打算做的,是把我的兩隻手提箱存到車站的存物處,然後去吃早飯。我肚子真有點兒餓了。我在汽車裏的時候,拿出我的皮夾來數了數錢。我記不得皮夾裏還剩多少錢,反正已經不多。我在約莫兩個混帳星期裏已經花掉了一個國王的收入。一點不假。我天生是個敗家子。有了錢不是花掉,就是丟掉。有多半時間我甚至都會在飯館裏或夜總會裏忘記拿找給我的錢。我父母為這事惱火得要命,那也怪不得他們。我父親倒是很有錢。我不知道他有多少收入——他從來不跟我談這種事情——可我覺得他掙的很不少。他在一家公司裏當法律顧問。幹這一行的人都很能賺錢。我知道他有錢的另一個原因,是他老在百老匯的演出事業上投資。可他總是蝕掉老本,氣得我母親差點兒發瘋。自從我弟弟艾裏死後,她身體一直不很好。她的神經很衰弱。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我真他媽的不願讓她知道我給開除的事。


    我在車站的存物處存好我的手提箱以後,就到一家賣夾餡麵包的小飯館裏去吃早飯。我吃了一頓對我來說是很飽的早飯——桔子汁、鹹肉蛋、烤麵包片和咖啡。平常我隻賜一點桔子汁。我的食量非常小。一點不假。正因為這個緣故,我才他媽的那麽瘦。照醫生囑咐,我本來應該多吃些澱粉之類玩藝兒,好增加體重,可我從來不吃。我在外麵吃飯的時候,往往隻吃一份夾幹酪的麵包和一杯麥辱精。吃的不算多,可你在麥辱精裏可以得到不少維生素。霍。維。考爾菲德。霍爾頓。維生素。考爾菲德。


    我正吃著蛋,忽然來了兩個拿著手提箱的修女——我猜想她們大概是要搬到另外一個修道院去,正在等候火車——挨著我在吃飯的櫃檯旁邊坐下。她們好象不知道拿她們的手提箱往哪兒擱好,因此我幫了她們一手。這兩隻手提箱看上去很不值錢——不是真皮的。這原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我知道,可我最討厭人家用不值錢的手提箱。這話聽起來的確很可怕,可我隻要瞧著不值錢的手提箱,甚至都會討厭拿手提箱的人。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我在愛爾克敦。希爾斯念書的時候,有一時期跟一個名叫狄克。斯萊格爾的傢夥同住一個房間,他就用那種極不值錢的手提箱。他並不把這些箱子放在架子上,而是放在床底下,這樣人家就看不見他的箱子跟我的箱子並列在一起。我為這件事心裏煩得要命,真想把我自己的手提箱從窗口扔出去,或者甚至跟他的交換一下。我的箱子是馬克。克羅斯製造的,完全是真牛皮,看樣子很值幾個錢。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好笑的事。事情是這樣的,我最後也把我的手提箱從架子上取下來,擱到了我的床底下,好不讓老斯萊格爾因此產生他媽的自卑感。


    可是奇怪的事發生了,我把我的箱子擱到床底下之後,過了一天他卻把它們取了出來,重新擱迴到架子上。他這樣做的原因,我過了很久才找出來,原來他是要人家把我的手提箱看作是他的。他真是這個意思。在這方麵他這人的確十分好笑。比如說,他老是對我的手提箱說著難聽的話。他口口聲聲說它們太新,太資產階級。“資產階級”是他最愛說的混帳口頭禪。他不知是從哪兒談到的或是聽來的。我所有的一切全都他媽的太資產階級。連我的自來水筆也太資產階級。他一天到晚向我借著使,可它照樣太資產階級。我們同屋住了約莫兩個月後,雙方都要求換房。好笑的是,我們分開以後,我倒很有點想念他,因為他這個人非常富於幽默感,我們在一起有時也很快樂。如果他也同樣在想念我,我決不會驚奇。最初他說我的東西太資產階級,他隻是說著玩兒,我聽了一點也不在乎——事實上,還覺得有點好笑。可是過了些時候,你看得出他不是在說著玩了。問題是,如果你的手提箱比別人的值錢,你就很難跟他同住一屋——如果你的手提箱真的好,他們的真的不好。或許你看見對方為人聰明,富於幽默感,就會以為他們不在乎誰的手提箱好,那你就錯了。他們可在乎呢。他們的確在乎。後來我去跟斯特拉德萊塔這樣的傻雜種同住一屋,這也是原因之一。至少他的手提箱跟我的一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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