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奉這才慢下來,任由馬兒帶著他,走向歸家之路。就這樣,他將陰麗華留在了洛陽,而他將返迴他們的故鄉。


    他的要求並不多,但求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駿馬、雄鷹、野草、愛人,這便是足以自慰的一生。


    然而,美夢已然破碎,在現實中化為泡影。


    小時候,他和陰麗華可以睡在同一張床上。再大些,至少還可以肆無忌憚地牽手。再到後來,就開始被禁止有任何肉體上的接觸。如今,他們的距離越發遙遠,遙遠得以光年計算。他們再也迴不去了,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一切已成定局,無可更改。正如古波斯詩人卡雅姆在詩中所感嘆的那樣:


    〖來迴移動的手指寫著,並且已經在寫著,


    這樣一直寫下去。


    你的虔誠和智慧,


    都不能使這件事倒迴去,從而刪去半行字,


    你所有的眼淚也不能清洗掉一個字。〗


    我們又有誰能和時光作對?我們隻是在時光中遊泳的魚,時光幹涸之後,一切烏有,既無相忘於江湖,也無相濡以沫。我們終將化為屍骨,在不同的墳墓。或許有人前來踏青攜酒,而那又如何?誰能還給我們那些曾經的幸福?誰能證明我們曾經愛過?


    而愛又是什麽?是柏拉圖的純精神,還是西門慶的純肉體?兩者之間,又是誰高誰低?


    整個宇宙都在膨脹,一切都在離我們遠去。而誰在遠方的唇,呢喃出這樣一句“歸來兮,我等著你”?


    何謂寂寞?你是一盆火,無人來烤;你是一碗湯,無人來舀;你是一扇門,無人來敲;你是一間屋,無人來掃。


    雪花飛舞,徒亂人意。此時的鄧奉,唯寂寞而已。


    蔡少公說他活不過二十二歲,他偏要長命百歲。然而沒有陰麗華的陪伴,長命百歲又有什麽意義?


    馬蹄敲擊著地麵,帶著他向終點走去。他多想再度將她抱緊,如一滴清淚落於掌心,唯心或者辯證。然而已無可能。


    他穿過誇克電子,穿過分子和化合物,穿過山川河流,穿過道路橋樑,穿過冬之寒冷,穿過人之目光,穿過金木水火土,穿過這世間的所有,而他的心境卻是一片亙古的荒涼,仿佛下光了所有的雨,燒盡了所有的火,隻剩下無盡的空虛寂寞。


    人間最易是離別,人間最難是相忘。


    心空萬古,念茲一人!


    哀哉!尚饗!


    再說陰麗華。劉秀稱帝之後,大封百官,唯獨一直不肯封皇後,盡管此時郭聖通已經懷有他劉秀的骨肉。大家都知道,劉秀不封皇後,是有意在虛位以待陰麗華。


    陰麗華到了洛陽,到底立誰為皇後,已經不能再拖。


    很容易想像,立皇後一事,盡管要看皇帝本人的感情喜好,但卻絕對不是全部。陰麗華是南陽人,郭聖通是河北人,兩個人背後,都有各自的支持勢力,而這些支持勢力,都希望自己的支持者成為皇後,從而讓本方勢力的地位更加穩固,在權力蛋糕上分到更多。


    一個是髮妻元配,在他最落魄的時候,與他共經患難。一個是政治聯姻,讓他的事業起死迴生,而且肚子裏還懷著他的骨肉。左右掂量,陰麗華和郭聖通可謂是難分高下,旗鼓相當。


    陰麗華剛到洛陽,郭聖通似乎是存心要給陰麗華一個下馬威似的,沒過幾天就把孩子生了下來,而且肚皮相當爭氣,一生就是男孩,取名劉彊。


    這下,天平忽然開始向郭聖通急劇傾斜。


    然而陰母依然篤定,她堅信蔡少公不會算錯,她的女兒一定會成為皇後,況且,除了南陽的勢力之外,就連劉秀的家人也都站在陰麗華這一邊。郭聖通不就是生了一個男孩嗎,隻要是女人,生孩子誰不會呀!


    就劉秀本人的意願而言,盡管郭聖通剛為他生了一位繼承人,他依然還是更傾向於立陰麗華為皇後。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陰麗華卻自願選擇了放棄,對劉秀說道:“郭氏有子,陛下有後,此非妾身能比也。皇後當歸郭氏,妾實不敢當。”劉秀一再相勸,陰麗華其意不改。


    聽說陰麗華將皇後之位拱手相讓,陰母惱羞成怒,質問陰麗華道:“你傻啊,好好的皇後你不肯當,讓郭氏騎到你的頭上?以後有你失悔的時候!”


    一向對母親百依百順的陰麗華,忽然怒容滿麵,頂撞陰母道:“我不是為了當皇後才來洛陽的!”


    陰母就不明白了,來洛陽不是為了當皇後,那還能為了什麽?然而此時的陰麗華已經今非昔比,她已經成為陰家的頂樑柱,陰家日後的富貴榮華,全都得指著她。陰母再也不敢像從前那樣,沖陰麗華隨便發火,她是知道規矩的,以後她甚至都不能再稱陰麗華為女兒,陰麗華成了皇後,她就得管陰麗華叫皇後,陰麗華成了貴人,她就得管陰麗華叫貴人,母女之間,也得合乎朝儀,畢恭畢敬。因此,陰麗華一怒之下,陰母再也不敢多言,隻得怏怏而退。


    陰麗華來到洛陽半年之後,皇後之爭塵埃落定。劉秀立郭聖通為皇後,劉彊為皇太子,而立陰麗華為貴人。


    第十章 長安之亂


    【no.1 關中主帥】


    按照劉秀的戰區規劃,凡函穀關以西,包括司隸、並州、朔方、涼州、益州在內,都被劃歸關中戰區,幾乎可以說占據了帝國的半壁江山。而關中戰區的作戰對手,包括赤眉軍、更始殘部、漢中王劉嘉、天水隗囂、郡縣割據勢力等,個個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因此,對關中戰區的主帥而言,雖然位高權重,但同時壓力也大,擔子也沉。劉秀將如此重任交給鄧禹,正體現出他對鄧禹的絕對信任。


    而劉秀的這份信任,又包括兩方麵的內容:一是對鄧禹忠誠的信任,一是對鄧禹才能的信任。鄧禹和劉秀有三同之誼——南陽同鄉,太學同窗,河北同床。兩人感情之深,早已超越普通的君臣關係,其忠誠不容懷疑。至於才能,鄧禹自幼便有神童之譽,十三歲即入太學,名動天下,如果對劉秀所有的部下測一次智商,鄧禹絕對高居榜首無疑。


    劉秀登基稱帝之後,第一時間便派使者持節,前往汾陰,拜鄧禹為大司徒,賜詔曰:


    〖製詔前將軍禹:深執忠孝,與朕謀謨帷幄,決勝千裏。孔子曰:‘自吾有迴,門人日親。’斬將破軍,平定山西,功效尤著。今遣奉車都尉授印綬,拜大司徒,封為酇侯,食邑萬戶。敬之哉!〗


    自詔書之行文,不難看出劉秀對鄧禹的一片愛護之心。劉秀以自己比孔子,而將鄧禹比作孔子最愛的弟子顏迴,更是親熱得近乎肉麻。用今天的話來說,這份詔書可謂相當之腐。


    劉秀封鄧禹為大司徒(即丞相),位列三公,極盡恩寵之能事,而封鄧禹為酇侯,更是大有講究。西漢開國第一功臣蕭何,其爵位便是酇侯,由此可見,鄧禹人還沒有進入關中戰區,劉秀便已經將東漢開國第一功臣的位子提前預留給了鄧禹。


    這一年,鄧禹年僅二十四歲,即將用兵關中,征服帝國之半壁。前有韓信,未及而立便蕩平齊魯,與項羽、劉邦三分天下;後有周瑜,年二十四而經略中原,力抗強魏。江山如畫,多少年少英傑!今吾年齒虛長諸君,百無一用,唯多睡善飯,賢愚相遠,可為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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