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國之君,拜別都城而後亡去,蓋乃禮節。劉玄這是第二迴逃離長安。上一迴,沒人要求他行禮,因為大家相信他還能殺迴來。這一迴,宮女們卻要求他行禮,因為她們知道,劉玄這迴大概一去不能復返了,他已經沒有本錢再殺迴來,他的江山已經丟了。


    雖是逃命之際,性命攸關,劉玄卻也不得不下馬,向長安城三拜,然後上馬,揚鞭急馳,消失於一片蒼茫之中。


    至於這些被劉玄撇下的一千多名宮女,結局則極其悲壯。劉玄逃亡之後,這些年輕而美麗的姑娘,便將自己幽閉在宮殿之內,與世隔絕,鮮衣盛妝,擊鼓歌舞,一如往常。然而糧食很快斷絕,隻能靠挖院子中的蘆菔根,或在池塘捕魚,勉強果腹維生。不斷有餓死者,則就地埋於宮中。後來新任皇帝劉盆子偶然闖入,宮女向劉盆子叩頭喊餓,劉盆子命中黃門送米,每人數鬥。再後來,劉盆子跟著赤眉軍跑路,宮女們斷了糧食,悉數餓死,竟無一人離宮。


    劉玄再次逃出長安,乃是本年九月之事。遠在河北的劉秀,稱帝已三月有餘,聞知此事,特地頒下詔書,封劉玄為淮陽王,有敢殺害劉玄者,罪同大逆,誅其三族。有將劉玄平安送來河北者,加封列侯。


    坦率來講,劉秀這道詔書隻為收買人心,於劉玄本人則毫無意義。劉秀倘若真有誠意要救劉玄,他完全可以命令鄧禹加速向長安進軍,然而事實卻是,除了詔書的這一紙空文之外,劉秀並沒有採取任何實質性的行動。


    口惠而實不至,最是可恨!


    【no.2 天子之降】


    再說劉盆子的大哥劉恭,一直留在劉玄身邊擔任侍中。自從赤眉軍立劉盆子為皇帝之後,劉恭套上枷鎖,主動來到監獄,坐牢待罪。沒人攔他,然而也沒人理他。等到劉恭聽說劉玄敗走長安,便又走出監獄,打算追隨劉玄。這迴同樣沒人攔他,然而也沒人理他。長安的監獄,還真是形同兒戲。


    劉恭出獄,在城中碰見定陶王劉祉,兩人結伴而行,追出長安百裏,便看見劉玄一人一馬,正徘徊在渭水之濱。


    堂堂的一代天子,如今已成了孤家寡人。


    劉玄見了劉祉、劉恭,苦笑道:“事已至此,我有何顏麵再見二卿!”說完,便要投河自盡。劉祉、劉恭二人見劉玄早不投河,晚不投河,偏偏見了他們二人便要投河,便知劉玄隻是演戲,並無死意,於是苦苦勸住。


    三人相顧無言,天下雖大,卻已無容身之處。正惆悵間,一隊騎兵唿嘯而至,轉瞬之間,已將三人團團圍住。


    劉玄暗叫一聲“我命休矣”,卻見領頭軍官滾鞍下馬,向他倒頭而拜,口中大唿:“右輔都尉嚴本,護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劉玄聞言,不禁又驚又喜。


    嚴本這樣的小官,劉玄以前根本不會放在眼裏。然而,在此時劉玄的眼中,嚴本就是他的救世主,遠比三公九卿之輩管用。


    最關鍵的是,嚴本手中有兵。


    如今這世道,隻有兵才是唯一的硬通貨。


    劉玄扶起嚴本,慰勞有加,問嚴本道:“你有多少兵?”


    嚴本答道:“一萬餘人。”


    劉玄大喜道:“一萬餘人,足可再戰。”


    嚴本搖頭道:“赤眉軍眾三十餘萬,末將這點人馬,一戰必亡,恐不能行。”


    嚴本拒不肯戰,劉玄也不敢強求,改口又道:“宛王劉賜、西平王李通、鄧王王常皆在南陽,擁眾不下十萬。隻要你能護送我迴南陽,我即刻封你為大將軍。”


    嚴本還是搖頭,道:“末將麾下,皆關中子弟,恐不能隨陛下遠行。”


    劉玄看出來了,嚴本根本就沒打算聽他的命令,所謂的護駕,多半沒安好心。劉玄於是道:“朕將東歸南陽,嚴都尉既然無意護駕,不如就此別過。”


    嚴本再次搖頭道:“末將恐怕也不能放陛下走。”


    劉玄驚道:“為何不能?”


    嚴本道:“末將放走陛下,赤眉軍怪罪下來,末將隻怕人頭難保。”


    劉玄明白了,他已經成了嚴本的人質,成了嚴本藉以向赤眉軍獻媚的資本。


    嚴本又道:“赤眉軍已經下書,陛下隻要投降,可以封陛下為長沙王。二十天內,陛下不降,則格殺勿論。陛下何去何從,想來不需要末將多言。”


    劉玄閉目長嘆。他心裏清楚,即使他拒絕投降,嚴本照樣會把他交到赤眉軍手上。無奈之下,劉玄隻得遣劉恭向赤眉軍請降。赤眉軍命右大司馬謝祿前來,迎劉玄入長安。


    十月初冬,劉玄重返長樂宮,迴到他曾經的宮殿。隻不過這一次,他不再坐在高高的皇帝寶座,而是光著膀子,跪在階下,膝行向前,獻上傳國玉璽,向赤眉軍謝罪投降。


    劉玄瑟瑟發抖,半是凍的,半是怕的。


    代替劉玄坐在皇帝寶座上的,是十五歲的劉盆子。劉盆子接過傳國玉璽,心不在焉地摩挲著。這方足以顛倒眾生、血流成河的玉璽,從秦始皇開始一直傳到現在,代表著帝國最高權力的玉璽,在劉盆子看來,卻隻不過是一塊最普通不過的石頭,甚至,你隻須要拿幾塊糖果,就可以從他手裏輕易把傳國玉璽換走。


    赤眉軍眾將聚集殿中,大唿小叫,爭論著該如何處置劉玄。張卬提議:“不如剁了吧。”瞬即引來一片附和聲:“嗯,剁了好。”


    樊崇於是下令,將劉玄拉出大殿,當庭斬首。


    劉玄投降,劉恭和謝祿算是保人。如今見赤眉軍翻臉不認帳,劉恭和謝祿盡保人之責,據理力爭,為劉玄請命。樊崇不聽,下令即刻行刑。


    兩位力士拽起劉玄,向大殿外拖去。


    劉玄早已失去了所有勇氣,如同一隻待宰的小雞,任由力士拖著,毫無反抗之意。


    劉恭大急,追出殿外,攔在力士身前,拔劍大唿道:“諸公不顧天下人恥笑,出爾反爾,臣請先死。”說完便要自刎。


    赤眉軍嬉笑著,並不阻攔,權當熱鬧看。皇帝寶座上的劉盆子卻同胞情深,見長兄要自殺,連忙扔下傳國玉璽,跑出大殿,抱住劉恭,大哭道:“長兄若死,我也不敢獨活。”


    樊崇等人畢竟不是政治人物,容易衝動,也容易感動。他們要殺劉玄,隻不過是一時衝動,如今見劉盆子和劉恭兄弟情深,不免又是一陣感動,於是又下令赦免劉玄,封為畏威侯。


    劉恭不依不饒,力爭道:“諸公許諾封劉玄為長沙王,此事天下皆知,臣敢請諸公踐前約。”


    樊崇等人合計一番,覺得侯和王反正也沒什麽區別,不如索性大方到底,落一個信守承諾的美名。樊崇於是道:“既然如此,那便封劉聖公為長沙王,在右大司馬謝祿麾下牧馬。”


    劉恭再爭道:“劉聖公既已為王,豈有牧馬之理?”


    樊崇指了指劉盆子,大笑道:“咱們的皇帝還放牛呢,一個區區的長沙王,憑什麽就不能牧馬?”


    劉盆子看了看大哥劉恭,不無慚愧地說道:“我就喜歡放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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