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是斑駁小木門檻,可道卻平常人家百年。


    益州城是有“益州險塞,沃野千裏,天府之國,高祖因之以成帝業”這麽一句話的誇讚,但不是這天府之國中每一家一戶都有這份福氣消受得了這聲名氣動地。


    陳野望如常日一般背了一筐柴,從後山上緩緩下來。


    陳野望及冠數年,如今已然是個二十五出頭的小夥,卻仍舊沒有討上老婆。這倒不是別家閨女都瞧不上他這天天砍柴抓魚的樵夫,要說起來,咱生得也是相貌堂堂,這喜歡他陳野望的女子還能算到鄰村去!可耐不住他一句話:大丈夫不立業,何以成家?最終,也就隻有那麽個瞎了眼的鄰居妹兒還不死心地守在他身旁,每日給他送茶水飯食。


    陳野望一步一顛地悠然下山,在蜿蜒山腳下見得了那身著藍衫坐在那一塊“守約石”上一動不動的盲女子,欣然一笑。


    “彩兒又是這麽早就來了麽?”陳野望放下那一筐柴,滿頭大汗卻仿佛絲毫不知。


    彩兒雖是眼盲,但對“眼前”這有總角之交的男子習慣還是熟悉得很,掏出泛了白的手帕擦去那一腦門子的汗,“野望哥,聽我娘說有些個官家模樣的人到了你家門口,嚷嚷著要進去呢。”


    “果真?!”陳野望揉了揉眼睛,一手提起柴筐子,一手抓著飯碗,朝山路上狂奔而去。


    盲女彩兒聞言一怔,竟是一下抽泣起來,淚流不止。


    “娘說的是真的……你們男人為了個功名,真是什麽都可以不要的麽?”


    陳家老宅子裏,陳老太爺和女兒陳喻雅站在堂屋之內,隻不過老太爺子麵色平靜,而陳喻雅則是隱隱間有怒色。


    堂屋正對那一方,有一行三人踏過斑駁門檻而入,為首一人甚至還不小心給這老樹做的木頭梆子磕了一下。


    “陳老太爺別來無恙啊!”為首的那人青衣書生模樣,手執折扇,便是一副出塵美男子相貌,身後兩名青衣隨從則是相貌平平,可謂泯然眾人,隻言片語不發。


    “還好還好。秦二殿下這是好不容易得了空來,陳家可不好得寸進尺,叫殿下問安。”陳老太爺起身迎過去,身後陳喻雅咬了三番嘴唇,也跟著迎了出去。


    這位秦二殿下卻是“劍走偏鋒”,橫向一步,硬是讓兩人撲了個空,“不知陳家功名如今值幾錢?”


    秦二殿下拂衣,坐在堂屋首位唯一一張太師椅子上。


    陳家功名如今值幾錢?


    這話落在陳喻雅耳中尚可過去,可要是落在了陳老爺子耳中,那便是有如九天雷震一般,振聾發聵。


    陳家被大唐一個江湖下馬威成了祭旗的那一刀,在當時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惹得江湖廟堂間一場軒然大波。堂堂“洞玄”陳家,原本有數百人的山莊被付之一炬,連門下弟子都被盡數抄斬,若不是那六國文士戴竹引出聲勸說安南王,怕是早就斷了香火。


    老爺子歎了一聲緣由因果有循環,如今要還債。


    “小小陳家,如今也就不再奢望有什麽功名可撈了,安分點總是好的。”老爺子走到偏處,顫顫巍巍坐下,這才顯得頹然老叟矣。


    “你這老匹夫是在要我安分些?!”被稱作“秦二殿下”的青衣書生眼中厲芒一閃,折扇上的墨點楷字頓時殺氣四溢。


    陳老爺子渾身哆嗦一下,拱手道:“草民不敢。”


    “今日路過,乘興而來。明日便要去赴那“九亭斷答”,也就不與你這老家夥磨嘰,本殿下王府等著。”說完青衣書生起身正要走出門檻,又拿折扇在陳老爺子肩上拍了拍,便領著其餘從始至終都一言不發的兩人輕笑出了陳宅。


    陳喻雅連忙走到老父親身旁,隻見他頭顱低垂,嘔吐出一灘鮮血。


    “你們秦家欺人太甚!”陳喻雅怒聲嘶吼一陣,便是不禁淚流滿麵。


    那一年的江湖下馬威,自家年輕的男人被那安南王一刀斬落馬下,身首分家。如今自家老父,也被那秦家小兒給氣得口吐鮮血,這不算仇,何事算得上仇?!


    此仇可堪比天高!


    “小雅子。”


    聽到頓時形容枯槁的父親的一聲唿喊,陳喻雅連忙抓緊了那一雙老手。


    “小雅子,叫野望明日也去那九亭斷答。就說陳家永世不得入仕的族規沒了。”說完陳老爺子便靠著親生骨肉的纖瘦肩膀慢慢地不再說話,腦袋也開始緩緩下滑。


    “爹!爹你別嚇女兒!野望還沒迴呢!說什麽你都得親自見他一麵呐!”陳喻雅扶著父親,感覺這個一肩挑了陳家百年的枯瘦老人是如此沉重,如山一般難以扛起。


    微微關上的大門被一手提柴筐一手抓飯碗的樵夫一腳踢開,隻見著娘親淚流,爺爺咽氣。


    “娘!”陳野望一個飛撲,便跪倒在陳老爺子身前,低頭重重三叩首。


    “爺爺你放心,孩兒定為你報仇!”說罷陳野望起身便要去往廚房把那碩大殺豬刀取來,卻被娘親一手攔下。


    陳喻雅強掩淚水,厲聲道:“你爺爺說了,要你明日去赴那九亭斷答。從此往後,陳家不入仕這一條族規,也就作廢了。”


    陳野望聞言靜立三刻。


    三刻之後,便又複跪下,又是三個響頭。陳野望黑著臉起身,肩扛嘴角殘餘鮮血的陳老爺子,一步一步往後山上行去。


    好不容易摸索著下了山的彩兒從村裏人口中問到,野望哥下午又上山去了,頭一次把陳老爺子扛了上去,第二次把陳老爺子守了幾十年的那一口大紅朱漆的棺材也給運了上去。全程未曾向路過任何一人要求出手幫忙,偶爾幾個見著陳家小子累就要主動幫忙的,也被他婉拒。


    ————


    秦方來到這名為“文園”的宅子之中已有數個時辰,一番逛蕩,眼下東方已出魚肚白,紫氣漸盛,便有數十人結伴而行往那假山群落行去。


    秦方朝身後招了招手,冬筍一臉神色凝重,來到秦方身旁。東張西望,如臨大敵。


    秦方罵了一聲瞧你這出息,幾下就了拍醒在豪宅廂房之內酣睡的兩女。


    黃連劉圓圓兩女醒來皆是急忙當著眾人麵查看了身上一番衣裳,隻不過是黃連有些悶悶不樂,而另一人則是鬆了口氣。


    秦方兩女這不約而同的行為被逗樂了,擺了擺手道:“不會動你們的,莫要瞎想了。”


    一向與秦方不和的劉圓圓一如昨日地頂嘴道:“量你也不敢!”


    秦方懶得迴答這有些狂想癔症的女娃娃,背上狹長布包中的取經劍,與冬筍並肩推門而出。


    豪宅中空廂房無數,這幾日好似有人刻意精心打掃過,哪怕是屋簷下都是纖塵不染,對於這莫名豪宅的主人,秦方也就更多了幾分敬畏。


    九座假山,位於豪宅後半部分,以九字真言命名,分別為“臨兵鬥者皆數組前行”,山上各有一涼亭,也是對應名字。


    秦方行至那高過十餘丈的假山之下,這才發現假山之上已是青白滿亭,不由得暗道這些文人好心性,這感情是一晚上沒睡就早早跑來占位子了?!甚至還有一來就住在裏麵的“高人”?著實令人難以理喻。


    “這番光景,怎麽就這麽像高考呢?”秦方又苦笑一番,揮去那前世影子。


    好不容易憑借輕功“一步七尺”擠上了“者字亭”,這才發現恰好每亭有九個座位,如今還剩下四個。秦方四人同時坐下,頓時後來的那些清談文士皆是一陣長籲短歎,甚至有幾個不長眼的都要有擼起袖管幹架的模樣!腦袋機靈的,跑得快的,一下就往下一座假山飛奔而去。隻剩下一些還不死心的所謂俊彥還留在原地,但見了那布衣漢子揮舞得虎虎生風的手中大刀,便一蔫也跟著下了山。


    秦方學著當年那人在永安城頭的模樣,站直身形往遠處眺望。人潮好似自朝陽而起,有如水銀瀉地的青白黑三色衣如三股洪流,直衝而來。


    秦方清清嗓子剛要學一聲“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卻見一個樵夫打扮的年輕人背了一筐柴,在人流之末走了過來。


    樵夫手中抓一大把黃紙錢,背後一筐子柴中也塞了不少,自文園豪宅之外一路灑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劍有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訴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訴鳴並收藏劍有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