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娟見姐姐真心待趙太學,自也時常存一個揀人的念頭,隻是未曾有個中意的。盼奴體著小娟意思,也時常替他留心,對太學道:"我這妹子性格極好,終久也是良家的貨。他日你若得成名,完了我的事,你也替他尋個好主,不在了我姊妹一對兒。"太學也自愛著小娟,把盼奴的話牢牢記在心裏了。太學雖在盼奴家往來情厚,不曾破費一個錢,反得他資助讀書,感激他情意,極力發憤。應過科試,果然高捷南宮。盼奴心中不勝歡喜,正是:


    銀xx斜背解鳴,小語低聲喚玉郎。


    從此不知蘭麝貴,夜來新惹桂技香。


    太學榜下未授職,隻在盼奴家裏,兩情愈濃,隻要圖個終身之事。卻有一件:名妓要落籍,最是一件難事。官府恐怕缺了會承應的人,上司過往嗔怪,許多不便,十個到有九個不肯。所以有的批從良牒上道;"幕《周南》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官司每每如此。不是得個極大的情分,或是撞個極幫襯的人,方肯周全。而今蘇盼奴是個有名的能詩妓女,正要插趣,誰肯輕輕便放了他?前日與太學往來雖厚,太學既無錢財,也無力量,不曾替他營脫得樂籍。此時太學因然得第,盼奴還是個官身,卻就娶他不得。


    正在計較間,卻選下官來了,除授了襄陽司戶之職。初授官的人,礙了體麵,怎好就與妓家討分上脫籍?況就是自家要取的,一發要惹出議論來。欲待別尋婉轉,爭奈憑上日子有限,一時等不出個機會。沒奈何隻得相約到了襄陽,差人再來營幹。當下司戶與盼奴兩個抱頭大哭,小娟在旁也陪了好些眼淚,當時作別了。盼奴自掩著淚眼歸房,不題。


    司戶自此赴任襄陽,一路上鳥啼花落,觸景傷情,隻是想著盼奴。自道一到任所,便托能幹之人進京做這件事。誰知到任事忙,匆匆過了幾時,急切裏沒個得力心腹之人,可以相托。雖是寄了一兩番信,又差了一兩次人,多是不尷不尬,要能不夠的。也曾寫書相托在京友人,替他脫籍了當,然後圖謀接到任所。爭奈路途既遠,亦且寄信做事,所託之人,不過道是娼妓的事,有緊沒要,誰肯知痛著熱,替你十分認真做的?不過討得封把書信兒,傳來傳去,動不動便是半年多。司戶得一番信,隻添得悲哭一番,當得些甚麽?


    如此三年,司戶不遂其願,成了相思之病。自古說得好:"心病還須心上醫。"眼見得不是盼奴來,醫藥怎得見效?看看不起。隻見門上傳進來道:"外邊有個趙院判,稱是司戶兄弟,在此侯見。"司戶聞得,忙叫"請進"。相見了,道:"兄弟,你便早些個來,你哥哥不見得如此!"院判道:"哥哥,為何病得這等了?你要兄弟早來,便怎麽?"司戶道:"我在京時,有個教坊妓女蘇盼奴,與我最厚。他資助我讀書成名,得有今日。因為一時匆匆,不替他落得籍,同他到此不得。原約一到任所,差人進京圖幹此事,誰知所託去的,多不得力。我這裏好不盼望,不甫能勾迴個信來,定是東差西誤的。三年以來,我心如火,事冷如冰,一氣一個死。兄弟,你若早來幾時,把這個事托你,替哥哥幹去,此時盼奴也可來,你哥哥也不死。如今卻已遲了!"言罷,淚如雨下。院判道:"哥哥,且請寬心!哥哥千金之軀,還宜調養,望個好日。如何為此閑事,傷了性命?"司戶道:"兄弟,你也是個中人,怎學別人說談話?情上的事,各人心知,正是性命所關,豈是閑事!"說得痛切,又發昏上來。


    隔不多兩日,恍惚見盼奴在眼前,愈加沉重,自知不起。唿院判到床前,矚付道:"我與盼奴,不比尋常,真是生死交情。今日我為彼而死,死後也還不忘的。我三年以來,共有俸祿餘資若幹,你與我均勻,分作兩分。一分是你收了,一分你替我送與盼奴去。盼奴知我既死,必為我守。他有妹小娟,俊雅能吟,盼奴曾托我替他尋人。我想兄弟風流才俊,能了小娟之事。你到京時,可將我言傳與他家,他家必然喜納。你若得了小娟,誠是佳配,不可錯過了!一則完了我的念頭,一則接了我的瓜葛。此臨終之託,千萬記取!"院判涕泣領命,司戶言畢而逝。院判勾當喪事了畢,帶了靈柩歸葬臨安。一麵收拾東西,竟望錢塘進發不題。


    卻說蘇盼奴自從趙司戶去後,足不出門,一客不見,隻等襄陽來音。豈知來的信,雖有兩次,卻不曾見幹著了當的實事。他又是個女流,急得亂跳也無用,終日盼望納悶而已。一日,忽有個於潛商人,帶者幾箱官絹到錢塘來,聞著盼奴之名,定要一見,纏了幾番,盼奴隻是推病不見,以後果然病得重了,商人隻認做推託,心懷憤恨。小娟雖是接待兩番,曉得是個不在行的蠢物,也不把眼稍帶者他。幾番要砑在小娟處宿歇,小娟推道:"姐姐病重,晚間要相伴,伏侍湯藥,留客不得。"畢竟纏不上,商人自到別家嫖宿去了。


    以後盼奴相思之極,恍恍惚惚。一日忽對小娟道:"妹子好住,我如今要去會趙郎了。"小娟隻道他要出門,便道:"好不遠的途程!你如此病體,怎好去得?可不是癡話麽?"盼奴道:"不是癡話,相會隻在霎時間了。"看看聲絲氣咽,連唿趙郎而死。小娟哭了一迴,買棺盛貯,設個靈位,還望乘便捎信趙家去。隻見門外兩個公人,大刺刺的走將進來,說道府判衙裏喚他姊妹去對甚麽官絹詞訟。小娟不知事由,對公人道:"姐姐亡逝已過,見有棺柩靈位在此,我卻隨上下去迴復就是。"免不得賠酒賠飯,又把使用錢送了公人,分付丫頭看家,鎖了房門,隨著公人到了府前,才曉得於潛客人被同夥首發,將官絹費用宿娼,拿他到官。懷著舊恨,卻把盼奴、小娟攀著。小娟好生負屈,隻待當官分訴,帶到時,府判正赴堂上公宴,沒工夫審理。知是錢糧事務,喝令"權且寄監!"可憐:


    粉黛叢中艷質,囹圄隊裏愁形。


    吉兇全然未保,青龍白虎同行。


    不說小娟在牢中受苦,卻說趙院判扶了兄柩來到錢塘,安厝已了。奉著遺言,要去尋那蘇家。卻想道:"我又不曾認得他一個,突然走去,那裏曉得真情?雖是吾兄為盼奴而死,知他盼奴心事如何?近日行徑如何?卻便孟浪去打破了?"猛然想道:"此間府判,是我宗人,何不託他去喚他到官來,當堂間他明白,自見下落。"一直逕到臨安府來,與府判相見了,敘寒溫畢,即將兄長亡逝已過,所託盼奴、小娟之事,說了一遍,要府判差人去喚他姊妹二人到來。府判道:"果然好兩個妓女,小可著人去喚來,宗丈自與他說端的罷了。"隨即差個祗候人拿根笠去喚他姊妹。


    祗候領命去了。須臾來迴話道:"小人到蘇家去,蘇盼奴一月前已死,蘇小娟見係府獄。"院判、府判俱驚道:"何事係獄?"祗候迴答道:"他家裏說為於潛客人誣攀官絹的事。"府判點頭道:"此事在我案下。"院判道:"看亡兄分上,宗丈看顧他一分則個。"府判道:"宗丈且到敝衙一坐,小可叫來問個明白,自有區處。"院判道:"亡兄有書劄與盼奴,誰知盼奴已死了。亡兄卻又把小娟托在小可,要小可圖他終身,卻是小可未曾與他一麵,不知他心下如何。而今小弟且把一封書打動他,做個媒兒,煩宗丈與小可婉轉則個。"府判笑道:"這個當得,隻是日後不要忘了媒人!"大家笑了一迴,請院判到衙中坐了,自己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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