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僮走到船邊,向船內一望,艙中俏然不見一人。問著船家,船家正低著頭,艄上吃飯。家僮道:"你艙裏的人,那裏去了?"船家道:"有個秀才官人,上岸去了,留個小娘子在艙中,適才看見也上去了。"家僮走來迴復家主道:"船中不見有什麽人,問船家說,有個小娘子,上了岸了,卻是不見。"防禦見無影響,不覺怒形於色道:"郎君少年,當誠實些,何乃造此妖妄,誣玷人家閨女,是何道理?"崔生見他發出話來,也著了急,急忙袖中摸出這隻金鳳釵來,進上防禦道:"此即令愛慶娘之物,可以表信,豈是脫空說的?"防禦接來看了,大驚道:"此乃吾亡女興娘殯殮時戴在頭上的釵,已殉葬多時了,如何得在你手裏?奇怪!奇怪!"崔生卻把去年墳上女轎歸來,轎下拾得此釵,後來慶娘因尋釵夜出,遂得成其夫婦。恐怕事敗,同逃至舊仆金榮處,住了一年,方才又同來的說話,各細述了一遍。防禦驚得呆了,道:"慶娘見在房中床上臥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說得如此有枝有葉?又且這釵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蹺的事。"執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證辨真假。


    卻說慶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廂正在疑惑上際,慶娘托地在床上走將起來,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見奇怪,同防禦的嬤嬤一哄的都隨了出來。嚷道:"一向動不得的,如今忽地走將起來。"隻見慶娘到得堂前,看見防禦便拜。防禦見是慶娘,一發吃驚道:"你幾時走起來的?"崔生心裏還暗道:"是船裏走進去的。且聽他說甚麽?"隻見慶娘道:"兒乃興娘也,早離父母,遠殯荒郊。然與崔郎緣分未斷,今日來此,別無他意。特為崔郎方便,要把愛妹慶娘續其婚姻。如肯從兒之言,妹子病體,當即痊癒。若有不肯,兒去,妹也死了。"合家聽說,個個驚駭,看他身體麵龐,是慶娘的;聲音舉止,卻是興娘。都曉得是亡魂歸來附體說話了。防禦正色責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為,亂惑生人?"慶娘又說著興娘的話道:"兒死去見了冥司,冥司道兒無罪,不行拘禁,得屬後土夫人帳下,掌傳箋奏。兒以世緣未盡,特向夫人給假一年,來與崔郎了此一段姻緣。妹子向來的病,也是兒假借他精魄,與崔郎相處來。今限滿當去,豈可使崔郎自此孤單,與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來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許了他,續上前姻。兒在九泉之下,也放得心下了。"防禦夫妻見他言詞哀切,便許他道:"吾兒放心!隻依著你主張,把慶娘嫁他便了。"興娘見父母許出,便喜動顏色,拜謝防禦道:"多感父母肯聽兒言,兒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麵前,執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來道:"我與你恩愛一年,自此別了。慶娘親事,父母已許我了,你好作嬌客,與新人歡好時節,不要竟忘了我舊人!"言畢大哭。崔生見說了來蹤去跡,方知一向與他同住的,乃是興娘之魂。今日聽罷叮嚀之語,雖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體,又在眾人麵前,不好十分親近得。隻見興娘的魂語,分付已罷,大哭數聲,慶娘身體驀然倒地。眾人驚惶,前來看時,口中已無氣了。摸他心頭,卻溫溫的,急把生薑湯灌下,將有一個時辰,方醒轉來。病體已好,行動如常。問他前事,一毫也不曉得。人叢之中,舉眼一看,看見崔生站在裏頭,急急遮了臉,望中門奔了進去。崔生如夢初覺,驚疑了半日始定。


    防禦就揀個黃道吉日,將慶娘與崔生合了婚。花燭之夜,崔生見過慶娘慣的,且是熟分。慶娘卻不十分認得崔生的,老大羞慚。真箇是:


    一個閨中弱質,與新郎未經半晌交談;一個旅邸故人,共嬌麵曾做一年相識。一個隻覺耳釁聲音稍異,麵目無差;一個但見眼前光景皆新,心膽尚怯。一個還認蝴蝶夢中尋故友,一個正在海棠枝上試新紅。


    卻說崔生與慶娘定情之夕,隻見慶娘含苞未破,元紅尚在,仍是處子之身。崔生悄悄地問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體,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還是好好的?"慶娘佛然不悅道:"你自撞見了姊姊鬼魂做作出來的,幹我甚事,說到我身上來。"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勾與你成親?此恩不可忘了。"慶娘道:"這個也說得是,萬一他不明不白,不來周全此事,借我的名頭,出了我偌多時醜,我如何做得人成?隻你心裏到底照舊認是我隨你逃走了的,豈不著死人!今幸得他有靈,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興娘之情不已,思量薦度他。卻是身邊無物,隻得就將金鳳釵到市貨賣,賣得鈔二十錠,盡買香燭楮錠,賚到瓊花觀中命道土建醮三晝夜,以報恩德。醮事已畢,崔生夢中見一個女子來到,崔生卻不認得。女子道:"妾乃興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識。卻是妾一點靈性,與郎君相處一年了。今日郎君與妹子成親過了,妾所以才把真麵目與郎相見。"遂拜謝道:"蒙郎薦拔,尚有餘情。雖隔幽明,實深感佩。"小妹慶娘,真性柔和,郎好看覷他!妄從此別矣。"崔生不覺驚哭而醒。慶娘枕邊見崔生哭醒來,問其緣故,崔生把興娘夢中說話,一一對慶娘說。慶娘問道:"你見他如何模樣?"崔生把夢中所見容貌,各細說來。慶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覺也哭將起來。慶娘再把一年中相處事情,細細問崔生,崔生逐件和慶娘各說始末根由,果然與興娘生前情性,光景無二。兩人感嘆奇異,親上加親,越發過得和睦了。自此興娘別無影響。要知隻是一個"情"字為重,不忘崔生,做出許多事體來,心願既完,便自罷了。此後崔生與慶娘年年到他墳上拜掃,後來崔生出仕,討了前妻封詰,遺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號,道著這本話文:


    大姊精靈,小姨身體。


    到得圓成,無此無彼。


    卷二十四鹽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士誅邪


    詩曰: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頭。


    人世幾迴傷往事,山形依舊枕清流。


    而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這幾句詩,唐朝劉夢得所作,乃是金陵燕子磯懷古的。這個燕子磯在金陵西北,大江之濱,跨江而出,在江裏看來,宛然是一隻燕子撲在水麵上,有頭有翅。昔賢好事者,恐怕他飛去,滿山多用鐵鎖鎖著,就在這燕子項上造著一個亭子鎮住他。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風帆起於足下,最是金陵一個勝處。就在磯邊,相隔一裏多路,有個弘濟寺。寺左轉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一般。壁盡處,山崖迴抱將來。當時寺僧於空處建個閣,半嵌石崖,半臨江水,閣中供養觀世音像,像照水中,毫髮皆見,宛然水月之景,就名為觀音閣。載酒遊觀者殆無虛日。奔走既多,靈跡頗著,香火不絕。隻是清靜佛地,做了吃酒的所在,未免作踐。亦且這些遊客隨喜的多,布施的少。那閣年深月久,沒有錢糧修葺,日漸坍塌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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