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那時裴安卿聽得喧嚷,在睡夢中驚覺,連忙起來,早已有人報知。裴安卿聽說,卻正似頂門上失了三魂,腳底下盪了七魄,連聲隻叫得苦,悔道:"不聽蘭孫之言,以至於此!誰知道將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麵點起民壯,分頭追捕。多應是海底撈針,那尋一個?


    次日這樁事,早報與上司知道,少不得動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達天聽,天子與群臣議處。若是裴安卿是個貪贓刻剝、阿諛謅佞的,朝中也還有人喜他。隻為平素心性剛直,不肯趨奉權貴,況且一清如水,俸資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錢財夤緣勢要?所以無一人與他辨冤。多道:"縱囚越獄,典守者不得辭其責。又且殺了佐貳,獨留刺史,事屬可疑,合當拿問。"天子準奏,即便批下本來,著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時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來的杜母,也隻得低頭受縛。卻也道自己素有政聲,還有辨白之處,叫蘭孫收拾了行李,父女兩個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則一日,來到東京。那裴安卿舊日住居,已奉聖旨抄沒了。僮僕數人,分頭逃散,無地可以安身。還虧得鄭夫人在時,與清真觀女道往來,隻得借他一間房子與蘭孫住下了。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侯旨。奉聖旨:下大理獄鞠審。即刻便自進牢。蘭孫隻得將了些錢鈔,買上告下,去獄中傳言寄語,擔茶送飯。元來裴安卿年衰力邁,受了驚惶,又受了苦楚,日夜憂虞,飲食不進。蘭孫設處送飯,枉自費了銀子。


    一日,見蘭孫正到獄門首來,便喚住女兒說道:"我氣塞難當,今日大分必死。隻為為人慈善,以致招禍,累了我兒。雖然罪不及孥,隻是我死之後,無路可投;作婢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說到此處,好如萬箭鑽心,長號數聲而絕。還喜未及會審,不受那三術囊頭之苦。蘭孫跌腳捶胸,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欲要領取父親屍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當時蘭孫不顧死生利害,闖進大理寺衙門,哭訴越獄根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還是個有公道的人,見了這般情狀,惻然不忍。隨即進一道表章,上寫著: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陽刺史裴習,撫字心勞,提防政拙。雖法禁多疏,自幹天譴,而反情無據,可表臣心。今已斃囹圄,宜從寬貸。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遺屍歸葬,以彰朝廷優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個仁君,見裴習已死,便自不欲奇求,即批準了表章。


    蘭孫得了這個消息,算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取樂了。將身邊所剩餘銀,買口棺木,僱人抬出屍首,盛殮好了,停在清真觀中,做些羹飯澆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帶盤費,原無幾何,到此已用得幹幹淨淨了。


    蘭孫得了這個消息,算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取樂了。將身邊所剩餘銀,買口棺木,僱人抬出屍首,盛殮好了,停在清真觀中,做些羹飯澆奠了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帶盤費,原無幾何,到此已用得幹幹淨淨了。雖是已有棺木,殯葬之資,毫無所出。蘭孫左思右想,道:"隻有個舅舅鄭公見任西川節度使,帶了家眷在彼,卻是路途險遠,萬萬不能搭救。真正無計可施。"事到頭來不自由,隻得手中拿個草標,將一張紙寫著"賣身葬父"四字,到靈樞前拜了四拜,禱告道:"爹爹陰靈不遠,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罷起身,噙著一把眼淚,抱著一腔冤恨,忍著一身羞恥,沿街喊叫。可憐裴蘭孫是個嬌滴滴的閨中處子,見了一個陌生人,也要麵紅耳熱的,不想今日出頭露麵!思念父親臨死言詞,不覺寸腸俱裂。正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生來運蹇時乖,隻得含羞忍辱。


    父兮桎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縱教血染鵑紅,彼蒼不念煢獨!


    又道是天無絕人之路,正在街上賣身,隻見一個老媽媽走近前來,欠身施禮,問道:"小娘子為著甚事賣身?又恁般愁容可掏?"仔細認認,吃了一驚道:"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元來那媽媽,正是洛陽的薛婆。鄭夫人在時,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來的,故此認得。蘭孫抬頭見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個僻靜所在,含淚把上項事說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眼淚出的,聽到傷心之處,不覺也哭起來道:"元來尊府老爺遭此大難!你是個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賣身,雖然如此嬌姿,不到得便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個偏房了。"蘭孫道:"今日為了父親,就是殺身,也說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小姐請免愁煩。洛陽縣劉刺史老爺,年老無兒,夫人王氏要與他娶個偏房,前日曾囑付我,在本處尋了多時,並無一個中意的,如今因為洛陽一個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頭親事,夫人乘便囑付親侄王文用帶了身價,同我前來遍訪。也是有緣,遇著小姐。王夫人原說要個德容兩全的,今小姐之貌,絕世無雙,賣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這事十有九分了。那劉刺史仗義疏財,王夫人大賢大德,小姐到彼雖則權時落後,盡可快活終身。未知尊意何如?"蘭孫道:"但憑媽媽主張,隻是賣身為妾,珀辱門庭,千萬莫說出真情,隻認做民家之女罷了。"薛婆點頭道是,隨引了蘭孫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來。薛婆就對他說知備細。王文用遠遠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覺得傾國傾城,便道:"有如此絕色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意!"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當下一邊是落難之際,一邊是富厚之家,並不消爭短論長,已自一說一中。整整兌足了一百兩雪花銀子,遞與蘭孫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蘭孫道:"我本為葬父,故此賣身,須是完葬事過,才好去得。"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陽成親之後,那時請劉老爺差人埋葬,何等容易!"蘭孫隻得依從。


    那王文用是個老成才幹的人,見是要與姑夫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與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後。東京到洛陽隻有四百裏之程,不上數日,早已到了劉家。王文用自往解庫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領他進去,叩見了王夫人。夫人抬頭看蘭孫時,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壯略試,無半點塵紛。舉止處,態度從容;語言時,聲音淒婉。雙娥顰蹙,渾如西子入吳時;兩頰含愁,正似王嬙辭漢日。可憐嫵媚清閨女,權作追隨宦室人!


    當時王夫人滿心歡喜,問了姓名,便收拾一間房子,安頓蘭孫,撥一個養娘服事他。


    次日,便請劉元普來,從容說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喧怪!"劉元普道:"夫人有話即說,何必諱言?"夫人道:"相公,你豈不聞人生七十古來稀?今你壽近七十,前路幾何?並無子息。常言道:無病一身輕,有子萬事足。久欲與相公納一側室,一來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來未得其人,姑且隱忍。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齡,仰且才色兩絕,願相公立他做個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劉門後代。"劉元普道:"老夫隻恐命裏無嗣,不欲耽誤人家幼女。誰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喚他出來見我。"當下蘭孫小姐移步出房,倒身拜了。劉元普看見,心中想道:"我觀此女儀容動止,決不是個以下之人。"便開口問道:"你姓甚名誰?是何等樣人家之女?為甚事賣身?"蘭孫道:"賤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蘭孫。父死無資,故此賣身殯葬。"口中如此說,不覺暗地裏偷彈淚珠。劉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客可掏,必有隱情。可對我一一直言,與你作主分憂便了。"蘭孫初時隱煒,怎當得劉元普再三盤問,隻得將那放囚得罪緣由,從前至後,細細說了一遍,不覺淚如湧泉。劉元普大驚失色,也不覺淚下道:"我說不象民家之女,夫人幾乎誤了老夫!可惜一個好官,遭此屈禍!"忙向蘭孫小姐連稱:"得罪!"又道:"小姐身既無依,便住在我這裏,待老夫選擇地基,殯葬尊翁便了。"蘭孫道:"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賤妾一拜。"劉元普慌忙扶起,分付養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違!當時走到廳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迎裴使君靈柩。不多日,扶柩到來,卻好錢塘李縣令靈樞一齊到了。劉元普將來共停在一個莊廳之上,備了兩個祭筵拜奠。張氏自領了兒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領蘭孫拜了亡父。又延一個有名的地理師,揀尋了兩塊好地基,等待臘月吉日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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